一場秋雨一場寒。
天才擦亮,外面浽溦蒙蒙,房門推開一角,明棋搓着凍紅的手指進來。
“這雨像是能下大,您且多睡會兒,待會兒滂沱如幕了,那盈菊宴辦不起來的。”
張婉笑着将手中的湯婆子遞給她:“你先捂捂,天兒越發涼起來了,還敢這麽跑馬似的在外頭走動,回頭得了風寒,吃藥又該擰眉頭了。”
“春捂秋凍,不打緊的。”明棋抱着湯婆子喊人,讓找那副秋香色線勾石榴紋簾子出來,“風涼地鑽脖子,也該換了夏天這攤兒。”
小姐身子弱,幾經磋磨,越性受不得風寒。
今夏,冰鑒都沒敢使上幾回,但願今兒這場雨能往大了下。
不必揣着忐忑,去受那閻王罪。
“簾子先不急着挂,你把我那件三色櫻花藍紋薄底風衣找出來。”張婉披了件薄襖,趿拉着鞋子在衣箱前翻尋。
周貴妃不喜旁人穿的喜慶。
赴她的花宴,必得選件素淨又不失禮的才好。
“外頭還淋着雨呢,未必會去。”明棋嘴上說着,卻還是聞聲過去。
待天色大亮。
雲銷雨霁,太陽欲語還休的從廊檐下探頭,初秋的涼風夾着水汽,吹得人面上發僵。
“小哥哥快去書院吧,半晚那會兒散席,你下了學,再去宮門接我。”張婉笑着跟張承樂道別。
竹笭落下,景福宮的馬車吱呀呀駛出朱衣巷,過虹橋,直奔宮門而去。
張承樂不舍扭頭,輕夾馬腹,才掉頭趕去書院。
宮裏的各種宴席不過兩種。
一為時令節慶,如每年的春日宴,或是太後與聖上的祝壽宴。
二來,便是各宮娘娘借四時花令,邀世家女子入宮,或說笑解悶兒,或敲點籠絡。
今日這回,便是沖着敲點而來。
至于要點誰,在場的衆位小姐多少也都能猜到一些。
衛國公府富貴極矣,又有東宮撐腰,別說是寵妾滅妻的醜事了,就是打死了正室夫人,擡那小妖精做個繼室,也沒人敢多說什麽。
萬幸,這張家六姑娘是個好命福星。
上頭有個會打仗的親兄弟庇護。
舍了一身剮,披着僧袍從廟裏出來,也要将周家世子好打一頓,替他妹子出頭。
張承平是領兵打仗的奇才,聖上本就多有偏袒。
換做旁人,碰上了周家這樣的親家,只有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吞的份兒。
只可惜,張大将軍在外頭天大的威風,卻伸不到這後宮之中。
周貴妃下一紙帖子,張婉便只能乖乖進宮,送上門兒任人拿捏。
有懼周家權勢的,只遠昭昭咬嘴笑話,斜目望她,指指點點。
也有不肯招惹麻煩的,吃兩杯果酒,借口醉了,便尋一僻靜安逸之處,縮着腦袋躲清閑。
只有三兩個将門出身的姑娘,因家中父兄與張将軍交好,頂着周貴妃不善的目光,還敢坐在張婉身畔說話。
“姐姐別怕,我會些拳腳功夫,咱倆寸步不離,誰也動不了你!”
說話的小姑娘姓孫,單名一個岚字。
父親在兵部任職,又是鎮北軍出身,她在世家女中,多少有些體面。
張婉點頭莞爾,覺得她好生可愛。
“那我可要粘着妹妹了,你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孫岚小臉圓圓,略微有些嬰兒肥,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清明:“好呀好呀,我爹總罵我沒尾巴鷹,擔不了大事兒,今兒我給姐姐做護衛,回去再找他理論,也得教他服我一回。”
這番豪情萬丈的話,逗得張婉搖頭直笑。
一旁李家姑娘打趣道:“瞧你這點兒出息,我要是你,做一回護花使,回頭只求着跟張家姐姐義結金蘭。”
孫岚滿目迷茫,沒聽懂她話裏的意思。
李姑娘抿着嘴道:“你跟張家姐姐做了姐妹,那張大将軍也是你的哥哥了,阿彌陀佛,得着了那麽好的哥哥,別說是你家中父兄要服你,就是天上的神仙菩薩知道了,也要贊一句姑娘威武。”
孫岚雖粗枝大葉,但後面這句,她可是聽懂了。
姓李的這是在拿張将軍替妹子出頭的事情挑刺兒。
張家姐姐溫柔,說不出拌嘴吵架的話。
她可是在青州鎮北軍大營裏呆過的姑娘,什麽粗糙言語沒有聽過,豈能叫人拿話噎住了喉嚨。
“妹妹嬌滴滴一小姑娘,怎就偏多生了一張嘴?”
孫岚雙手掐腰,将張婉護在身後,下巴稍擡,居高臨下地盯着那姓李的姑娘。
就差沒把‘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給寫在臉上。
“你……”李姑娘咬着唇委屈,可又沒有回怼的法子,跺了跺腳,紅着眼丢開帕子跑去別處。
“哈哈哈。”
孫岚旗開得勝,笑着沖張婉揚眉:"她們都不中用,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
張婉福身道謝,又輕輕柔感慨:“我若是有妹妹一半兒的爽利,也就好了。”
孫岚面上微紅,拍胸脯道:“不影響的,以後誰要跟你吵嘴,你同我講,不把他們罵個狗血淋頭,我孫岚二字倒着寫。”
張婉眼明心透,目光在她面上游弋反複,試探着玩笑:“妹妹要日日護我,那索性給我做個嫂子?我家有五個哥哥,都是出了名兒的好品性,回頭……”
“姐姐休要拿我戲谑。”不待張婉說完,孫岚便絞着帕子,羞着臉跑去了池邊。
張婉先是一愣,又釋然而笑。
她不過是一句玩笑,沒成想,這位妹妹還真存了心思要給自己做嫂子。
只是,不知這孫姑娘看上了她哪位哥哥。
“好姑娘,我逗你玩呢,別跟我一般見識。”張婉笑着追上。
“是我大義,饒你這回。”孫岚別扭地說着原諒的話。
二人順着拂堤小道,往開闊處走。
忽然,身後有人沖撞着推了一把,張婉腳底打滑,趔着身子就跌在了一旁的地上。
新泥和着雨水,片刻,污漬便順着布縫洇暈開來。
孫岚一把薅住來人衣角,扯着嗓子要理論。
闖禍的李姑娘也吓了一跳,她要報複的是姓孫的,怎麽成了張婉跌跤?
想起張将軍的威名,李姑娘不由打了個冷顫。
撕開裙擺,就往人堆裏逃。
一個逃跑,一個不準她跑。
兩個金雕玉琢的姑娘家,竟然像鄉野村婦一般,滾作一團,就在石子路上厮打起來。
人群将熱鬧圍住,衆人的注意力也都聚在了打架上面。
景福宮的小丫鬟過來,攙起張婉,又領着她往偏殿,換了幹淨的衣裳。
“有勞姐姐了。”張婉遞一張銀票,塞在引路的大宮女手中。
“不妨事。”那宮女看一眼上頭面額,當即改了笑顏,“貴妃娘娘在正殿同六公主說話呢,姑娘這會兒過去請安,雖未必能當面道謝,但不知者不怪,也算是全了禮數。”
“多謝姐姐。”張婉笑吟吟點頭,跟着往正殿去。
果然,進去通報的小宮女不多會兒出來,學着主子的語氣教訓:“娘娘說,您是自家侄兒媳婦,又不是外人,謝恩倒也不必了,只回去再仔細想想,以後的日子未必就不能往好了走。”
“是。”張婉平心靜氣,只敷衍應聲。
文書已經送去了京兆府衙門,明日再去周家一回,兩家畫押落定,比着名錄将嫁妝擡回來,衛國公府就跟她再沒半點兒關系。
周貴妃癡人說夢,還在想和好的美事呢?
張婉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福身離去,只順着有行人往來的道路回去。
只是,自換了衣裳後,她腦袋越發昏沉,鼻息間彌漫着淡淡香氣。
再往前幾步,穿過涼亭,便是宴席所在了。
張婉提一口氣,定了定心神,想要快些回到宴席。
遽然,身後的大宮女扯住她的衣袖,不疾不徐道:“姑娘受驚昏倒了,還不快來幾個人,扶着姑娘回偏殿歇息。”
“我……沒……”張婉摳住那大宮女的手腕,想叫她通融一二。
可只艱澀地說了兩個字,便眼前一黑,再也不知道事情了。
再說前面盈菊宴上。
孫岚打贏了李家姑娘,親耳聽了道歉的話,才得意起身。
“好姐姐,我就說能護得住你吧!”孫岚點着腳尖,在人群中尋覓。
可找了一圈,也沒瞧見張婉的影子。
又問景福宮的宮女,說是才在偏殿換了幹淨衣裳,心生驚吓,早早地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什麽時候回去的?”孫岚有些不信。
張家姐姐就是回去,也沒道理不跟自己交代一聲。
那宮女言之鑿鑿:“去正殿給貴妃娘娘磕頭謝恩以後,就回去了。那會兒六公主也在跟前,姑娘不信,便找人去問呗。”
六公主的親娘舅,是現鎮北軍統帥呂景同。
與孫家多有交情。
孫岚還真尋到跟前,當面問了個究竟。
“張家……那位小姐?”六公主貪吃了兩杯,怔住片刻,才笑着點頭:“是有這麽一回事兒……不是已經回去了麽……啊……阿岚,本宮好像醉了,你快過來,叫本宮捏捏你的小臉兒……”
孫岚嫌她一身酒臭,擰着眉頭吓唬:“羅煙,快來看你家主子,她吃醉了又胡鬧呢。”
六公主聽到羅煙的名字,伸出來的手慌忙縮回。
靠在椅子上,眼神迷離,嘴裏振振有詞:“誰胡鬧了?你污蔑本宮……走開,再不跟你做姐妹了……”
孫岚沒好氣地奪了她手中的酒杯,勸道:“少吃些吧,你這一杯一杯的往肚子裏灌,以後遭了病,山高路遠,窩在滇西之地,旁人就是有心,也照顧不到。”
六公主像是清醒,回了一記微笑,捏起她肉嘟嘟的小臉,咧嘴道:“咱們不一樣。阿岚乖,不要學本宮,日後在京城尋個如意郎君,守在家門口那才是順心日子。”
孫岚無奈搖頭,又勸她一回,才随着衆人散席離去。
才出宮門,孫岚臉上被六公主熏起的紅暈便彌漫開來。
“張……張家哥哥好。”
張承平高坐于馬上,睇一目,認出她是孫家姑娘,展笑道:“是阿岚啊。”
孫岚長長的眼睫垂下,羞的不敢看人。
張承樂聽見聲音,從馬車裏探頭出來,手裏還拿着一個一罐秋蟲,笑着道:“霸王花,今兒怎麽突然溫柔了?怎麽,記起來自己還是個姑娘啊?”
孫岚的親哥哥孫洛,跟他是同窗,孫洛嘴快話多,沒少在外頭賣親妹子的壞話。
張承樂聽得多了,自然知道她的威名。
“你……你……你胡說!”叫心儀之人聽到自己不好的風評,孫岚憋得滿臉通紅。
蹙着眉,再不願多停一刻,便匆匆鑽進自家馬車。
張承樂見她落跑,還在後面哈哈大笑:“小丫頭長大了,還知道羞了?早幾年我去她家,她一個人攆着我們三四個打,孫洛提起這個妹子,恨不能供起來當姑奶奶養。”
他這話,倒也不是出于惡意。
只是對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說,實在有些落人臉面。
張承平板着臉,斥責道:“你家裏也有妹子,将心比心,若是濃濃在外頭叫人落了臉面,你當如何?”
張承樂捏緊了手裏的竹罐,瞪眼道:“誰敢!看我不打的他花瓜四流!”
張承平道:“這就是了。孫洛是親哥哥,有些話他說,那是人家兄妹間的玩笑,換了你,卻是說不得。”
他猛地擡高了語氣:“知道了麽?”
張承樂縮了縮脖子,乖乖點頭。
秋蟲也不玩了,書本也不翻了,只乖乖從車窗探頭,在進出的衆人中找尋張婉的蹤跡。
夜幕漸漸落下,懷裏的秋蟲一聲比一聲活泛。
張承平頭一個坐不住了,嘬着牙,過禁衛軍處找人打聽。
馮爍今日沐休,當值的侍衛又是一問三不知的糊塗腦袋。
只說瞧見人進去,至于出沒出宮,四下八面裏那麽多宮門,他也不清楚。
張承平急地罵娘,慌忙讓承樂去找鐘毓。
定遠侯府跟那位小侯爺關系親近,待會兒宮門落了鎖,也只有那位能不經通傳地往裏面進了。
他自己則渡步兩圈,去了馮爍府上。
崔浩今日好容易登堂入室,賴在辛府沒有被掃地出門。
鐘毓卻火急火燎地找到了跟前。
“好兄弟,你的終身大事要緊,哥哥我這也是得來不易的姻緣啊。”崔浩只着裏衣,晃晃蕩蕩的出來。
鐘毓急的恨不能給他磕頭:“五萬!不……十萬!你把她平平安安的送出來,我給你兌十萬兩!”
崔浩砸了咂嘴,似是在考慮什麽。
就見辛榮衣冠齊全地從裏頭出來,嗤聲道:“十萬兩銀子,送到眼皮子地下的買賣,豈有不做的道理。你快去快回,沒人搶你的地鋪。”
這傻貨,便是賴在這兒,也只有睡地鋪的命,不知在猶豫什麽。
崔浩得了旨意,砸手笑道:“瞧瞧,我們當家的發話了,你且稍等片刻,我披個衣裳就來。”
宮門一層層落下,佩刀的侍衛有條不紊的自巷道朝外殿巡守。
不遠的金鐘橋上,忽然亮起一盞明燈,風裹着寒意,穿過橋孔,發出淺淺地嗡鳴。
裏面又沒傳召,都這個時候了,是哪個不怕掉腦袋的,還敢往內殿去?
“來者何人!”
領頭的侍衛大喝一聲,頓時空氣中卷起了殺氣。
那人不緊不慢的繼續朝這邊走,待至近前,才提起手上的琉璃宮燈,映出自己的容貌。
“怎麽,你要查我?”崔浩未束發冠,頭上簡單簪了一枚珍珠,披着鬥篷,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瞧清楚是這位惹不起的主,領頭侍衛連忙賠笑,又殷切上前詢問,要不要幫着提燈。
“使不着你。”崔浩慵懶地擺手,晃了晃腦袋,提精神沒入巷道。
有新來當差的不認識這位,好奇地打聽:“那是誰呀,敢違背禁令?”
“他?”領頭侍衛撇着嘴道:“那是渾身鑲着免死金牌的祖宗,投了個好胎,別說是禁令,就是天條,也管不到他!”
崔浩往太和殿去,如何找人暫先不提。
宮裏的另外兩處,也都亂了起來。
粹祥宮,梅妃娘娘膝下的小皇孫丢了,梅妃娘娘急地落淚,命跟前所有的太監宮女四下裏找尋。
小皇孫是六皇子所出,聽說是幼時多病,燒壞了腦袋。
十三四的年紀,心智卻如三歲孩童一般。
六皇子有疾,唯一的兒子又呆傻,皇上憐憫,特将小皇孫指給了粹祥宮教養。
好在,梅妃娘娘也是真心疼愛這個心智不全的孫兒。
開蒙請夫子,念書識字樣樣都是親力親為,她雖只較小皇孫大不了幾歲,卻比親祖母一般的盡心。
“娘娘,找遍了,也沒瞧見人。晚膳那會兒還在跟前呢,該不會是跑去了別處?”小太監嘆氣禀報。
梅妃眼淚撲簌簌往下落:“找!就是跑遍了,也得把孩子給我找出來,夜裏一日比一日的冷,承孝那孩子最是怕冷了,沒有手爐暖着,他可怎麽熬啊……”
宮人們應聲出去,又四散開來,慢慢順着道路往附近幾宮的主子處打聽。
而他們心心念念的小皇孫,這會兒正舉着撥浪鼓,樂呵呵在景福宮跟宮女姐姐讨糖吃。
“孫悟空!我要孫悟空!”小皇孫丢了手裏會咚咚響的撥浪鼓,伸手要拿更好看的泥人兒。
“那您還要吃糖麽?”宮女和聲問道,
小皇孫默聲片刻,肯定地點頭:“吃!要孫悟空!要吃糖!”
他雖然表述的斷斷續續,卻也能叫人聽得明白。
宮女罥眉細挑,誘哄道:“孫悟空給您,糖也都是您的,只是,奴婢有一個要求。”
“你說!”
宮女指了指半敞的房門:“那裏頭有個姐姐吃醉了沒人陪,您最心善,奴婢把糖和孫悟空都留下給您做伴兒,您躺在床上,照顧那位姐姐一宿,可好?”
“照顧……”
小皇孫仔細回想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好的,笑着點頭:“成!”
攤開雙手道:“給我孫悟空,給我糖!”
宮女笑着交了手上的籌碼,領着小皇孫進了寝間。
撥開層層幔帳,地上丢着的是女子被撕扯的衣物。
跋涉床上,張婉只着紅菱小衣,玉臂橫伸,沉沉躺在被褥之中。
宛如池畔的那枝含羞待綻的廣玉蘭,柳綠的花蒂托着茶白的苞,雖未完全盛開,卻已暗香襲人。
小皇孫眼神清浖,盯着她瑩白的臂膀,猛地緊走上前。
宮女先是一愣,又咧着嘴笑:“您着急什麽,等奴婢伺候您更衣,再怎麽着也不晚呀。”
不料,小皇孫只是上前替張婉将被褥蓋好:“晚上冷死人了,這個姐姐沒蓋好被褥,回頭受了風寒,吃藥苦死了。”
宮女抿了抿嘴,懶得跟一個傻子分辨。
嘴上敷衍着應他,手腳麻利的幫其換上了寬松的裏衣,便掩門離去,到主子跟前複命。
“都安置妥當了?”周貴妃避了避茶葉,小呷一口,笑着扭頭詢問。
“回娘娘的話,萬全着呢,奴婢親自替那二位解的衣裳,一個任人擺布,一個滿心好奇,房門落鎖,後面事情如何,那就只等着水到渠成了。”
周貴妃點頭。
承孝再怎麽癡呆,好歹也是個男人,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躺在那裏,也要生出些本能才是。
便是真沒發生什麽。
日後此事傳出去,旁人不會逮着一個傻子追究不是,但那小賤人,可就再沒臉面活着了。
茶盞裏徐徐冒起熱氣,周貴妃透過那層霧蒙蒙的茶氣,仿佛瞧見了大仇得報的痛快。
敢欺負她的親侄兒,那就到閻王爺跟前說理去吧。
“知道了。”周貴妃放下茶盞,起身稍微舒展了筋骨,“早些安寝,待會兒還有一場抓奸的好戲要看,機靈着點,可別誤了時辰。”
“是。”那宮女跪下應聲。
約莫有一個時辰左右,景福宮忽然有人高喊抓賊。
附近巡邏的禁衛軍都被引來,随着一個小太監直奔偏殿而去。
當值的宮女太監全部驚醒,就連周貴妃也跟着出來。
“哪裏來的小賊?值當你們這麽嚷嚷!”年長的嬷嬷板着臉斥責。
小太監指着一處半掩的院門:“一道黑影,小的們跟着追過來了,許是進了裏頭。”
周貴妃移步近前,目無波瀾地盯着那扇院門,片刻,才道:“都追到這兒來了,那就進去搜吧,抓到了賊匪,也是你們的一樣功勞。”
禁衛軍昂首應聲,拔刀魚貫入內。
夜色籠罩了一切見不得光明的詭谲,一抹笑意浮上,現在那張不施脂粉的面龐,又淡淡消散。
待會兒破曉見日明。
張家那小賤人完了,梅妃那個大賤人,也要跟着一起完蛋。
強霸臣妻,可是要在宗正院坐牢的罪名。
承孝傻憨憨的不懂規矩,自是要往上頭追究責任。
康王鐵面無私,到時候,縱是皇上有心袒護,她梅妃也沒有幾天好日子蹦跶了。
周貴妃輕輕搓摩着指尖,一下又一下地點着令人舒适鼓點。
沒人能搶走陛下的寵愛。
先皇後不能,她梅妃一個替代品,更是不能。
“啊——”
一聲女子地尖叫,刺破夜幕。
周貴妃倏地睜眼,身旁嬷嬷打了手勢,一衆提燈宮女便緊步進屋。
“發生了什麽?”周貴妃跟在後面,做迷茫無措模樣。
只見沖在前頭的一個侍衛被一腳踹了出來,心口插刀,嗆鼻的血腥味自五識湧來。
周貴妃只覺嗓子眼兒裏發膩。
強忍着幹嘔罵道:“愣着幹什麽!那賊匪都動刀殺了人,還不快快将其拿下!”
裏頭的侍衛倉皇退出,卻沒人敢再進去動手。
“貴妃娘娘這是給我做了扣子,要找人殺我?”裏面說話的女子,聲音莫名的熟悉。
周貴妃咬着嘴細想,一雙眼睛直勾勾盯在幔帳之上。
便見六公主只着裏衣,自裏面邁步出來。
“好周全的計謀啊。”六公主冷冷哼笑,指着一衆人等笑問:“你們都是給貴妃娘娘做掩護,無意中撞到這兒來的?”
她自小在宮裏長大,這些娘娘之間的勾心鬥角,見得多了。
睜眼瞧見身旁睡着一個姑娘,便大差不差猜全了後面的套路。
這會兒又認全了主謀,更是沉着在胸。
“怎麽是你!”周貴妃也大吃一驚。
說好的秦承孝呢?怎麽在裏頭的人是六姑娘?
一男一女才有的故事能講,兩個女子關在一處,除了吃醉躺屍,還能往什麽地方扯。
周貴妃眉間微蹙,眼神眯起要找那位行事的宮女詢問。
可她看遍周圍,也沒瞧見人影。
“不是我,難不成是太子哥哥?”六公主眼中帶着不肯罷休的憤怒,“貴妃娘娘下回若想萬全,不必勞煩旁人,您親自躺裏頭,勾勾手指,我就跟巴兒狗似地聞着味兒過來了。”
六公主雖已成親,但早年間她跟貼身宮女羅煙的事情,也并非萬全空穴來風。
醒來瞧見身畔的張婉。
她第一反應,便是周貴妃欺人太甚,拉攏不成,意圖栽贓。
旁人拿她的秘辛之事做文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這是什麽瘋話?”周貴妃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就被六公主劈頭蓋臉的羞辱了一通,心裏也生了惱怒,“你夜裏不好生休息,跑來我的宮中胡鬧,還敢口出狂言……”
“我呸!”六公主上來就啐她一口,反唇相譏:“別當我不認識裏頭那位是誰!你想一石二鳥,好歹毒的計謀。”
六公主怒目圓睜,提起周貴妃的衣領,湊近了笑問:“你這麽霍霍人家妹子,是真不知道那位小張将軍的本事?”
“好好摸摸你頭上那顆腦袋,我們滇西可是傳遍了一句話,‘滇西小白起,人間活閻王。’你碰了他的妹子,你當活閻王是好惹的?”
周貴妃被她認真的眼神吓到,嘴上還強打着精神硬氣:“休要誣賴好人,你說的什麽,本宮不懂!”
外面有人朗聲高喝:“這不巧了麽,你們都不懂,偏偏我是個斷案的高手。”
崔浩領太和殿的禁衛軍過來,沖屋裏衆人笑的無害:“小爺我被夢裏的黑心鬼吓得睡不着,來找聖上讨個平安,正趕上這趟差事,二位,走一趟吧。”
張婉從宮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子時。
整個人眼神木讷,坐着六公主的小轎,被兩個禁衛軍擡着,送到了張家兄弟面前。
“大哥哥……我好困……”她抓緊了張承平的衣角,生怕在昏睡中,有人将她騙走似的。
“困了就睡,有哥在呢。”張承平将人抱進馬車,咬着牙,一路攥拳。
鐘毓護送他們回去,在門口作別。
張承平給他抱拳行禮:“欠你一份人情,只我家濃濃不允,回頭你有什麽事兒,只管來找我。”
鐘毓眼神怪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
按着脾氣笑道:“什麽都成?”
“都成!”
鐘毓手心攤開,展在他的面前,幽幽地道:“崔浩的人情費貴的驚人,我原先還擔心兄長抱怨,既然大哥哥肯出這筆銀子,十萬兩,煩請您給我吧。”
張承平一口大氣堵在嗓子眼兒,差點兒沒把自己給嗆到。
十萬兩?
白白花花那可是銀子啊!
他抓掉頭上布帽,搓了搓長出些頭發茬兒的腦袋,努着嘴道:“沒事兒常來家裏走動,也盯着些承樂好生念書。”
鐘毓這才擠出笑意,躬身告辭:“明日你們去周家擡嫁妝,我忙完了公務回來,晚上咱們去日新樓吃酒。”
張承平道:“成!”
也不知周貴妃給張婉喂了什麽迷藥,她渾渾噩噩睡了一宿,日上三竿,才惺忪起來。
“大哥哥救我!”張婉驚叫一聲,猛地從床上坐起。
明棋叫着阿彌陀佛,從外頭進屋,伺候她趿鞋起身。
“五爺過來瞧了五六回了,說是一應人手都準備妥當,只等着您一醒,就早早去換了和離書,擡咱們家的東西。”
“回來還要跨火盆,去晦氣,好一通忙碌呢。”
張婉伸手,特意選了一件正紅的裙襦,上配芙蓉花圓領小襖。
又挽了蝴蝶發髻,發尾梳在身後,一副未出閣姑娘的打扮。
外頭太陽烤的人滾燙。
張婉坐在轎子裏,再看簾外天地,豁然開朗。
“是我失策了,應該叫兩個舞獅隊過來,臨進門兒先在外頭熱鬧一番,省的顯不出喜氣。”張承樂打馬走在前面,高聲同兄長道。
頭一回,張承平認同他的意見:“是該叫個舞獅隊來。”
離了那晦氣的一家子,以後他的妹子,定是要一天比一天的好。
周家阖府土氣沉沉。
因昨夜裏景福宮的事情,衛國公一早就被傳進了宮裏,也不知聖上交代些什麽。
今天張家上門,再沒碰到半點兒刁難。
“我家侯爺身子不适,這是府上當初送來的名錄,二位少爺核對核對,東西都原模原樣的在這兒呢。”管家賠着笑臉,雙手将名錄奉上。
張承樂也不客套,領着人開箱查驗,一樣一樣的比對,生怕周家黑心,私下克扣了去。
張婉眉眼彎彎,乖巧地跟在大哥身旁。
外面,周博遠由兩個小厮架着進來,瞧見了她,惡狠狠地瞪了個眼神。
張婉心底猛地一跳,抓在張承平衣服上的小手扯的更緊。
她害怕。
害怕這個惡鬼似的男人。
“嫌自己死的不透徹?”張承平将小人兒擋在身後,伸拳頭在周博遠面前攥緊。
管家生怕自己少爺再遭毒打,點頭哈腰的上前賠禮,又哄着周博遠在對面圈椅上坐下。
鋪平了和離文書,面前擺有筆墨,左手邊還放着紅豔豔的印泥。
張婉已經在上面落了名字,按好了指印兒。
空着的一行,只等周博遠填好了,一式兩份,各自收起,以後再無相幹。
“看什麽?骨頭生鏽了落不下筆?要老子給你活絡活絡?”張承平一巴掌拍在他面前,震的桌子亂顫。
“寫……寫的了……”周博遠打着磕巴點頭,提筆,哆哆嗦嗦落下自己的名字。
“指印兒!”張承平居高臨下的提點。
周博遠依言行事。
寫完,最後再看張婉一眼。
遞出這張紙,以後,他們二人便再無瓜葛。
事到臨頭,他有些不想給了。
“你……真的把孩子打掉了?”周博遠嚅糯着小聲問了一句。
張婉沒有回答他。
與那個小畜牲有關的事情,宛如一場殺人的噩夢,她一點兒也不願意想起。
張承樂清點完名錄進來,諷笑道:“怎麽,你這病得用五毒俱全的紫車河治?”
“你!”周博遠沒說完的話被堵住。
礙于張承平在跟前震懾,也不敢怼回去。
別別扭扭,故意将和離書随手丢在地上。
“拿去!”
“拾起來!”張承樂攥着他的脖子就要動手。
張婉卻急忙從大哥身後出來,上前兩步,撿起丢在地上的和離書。
太陽在門口照出一方溫暖,落在她的身上,小姑娘如狂風暴雨後努力破土的小芽。
雖經歷過泥濘和困苦。
可仍是一片新綠,眼底裝有希望,嘴角是掙脫枷鎖的喜悅。
張承平也跟着長出一口憋屈的悶氣。
領着衆人起身家去。
最後一擡紅木籠箱邁出府門,周博遠踉跄着跟了出去,心有不平,更多的是難以形容的憤懑。
他追前兩步,站在臺階之上,叫嚣着威脅:“縱是你想仗着家世再嫁,我周家不要的媳婦,我看誰敢收去!
張承樂扯着脖子回他:“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才小心着些,我張家不要的敗類,爺看誰還敢嫁!”
張婉坐在轎子裏默不作聲。
眼睛只盯在那份和離書上,看着看着,就哭了。
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落,打濕了衣襟。
她生怕沾濕了文書,一邊将其舉的遠遠,一邊蹭着衣袖,努力地擦着眼淚。
笑意混着壓抑的委屈,一角陽光從轎簾映入,只叫她覺得無比溫暖。
回了家,跨過火盆。
前院,王氏請了雲水寺的和尚來家裏作法。
張婉将那張文書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交到了母親手裏。
張承樂笑着打趣兒:“傻丫頭,衙門口都留冊在案了,這文書不過是兩家的憑證,有沒有的,只是個形式罷了。”
“要你多嘴,我看着高興。”張婉翻眼皮嗔他:“小哥哥好生聒噪,像只鹦鹉!”
“小沒良心的,敢說你哥!”張承樂笑着就要撓她癢癢。
王氏看着最不省心的一對兒女都高興起來,也跟着露出笑意。
夜裏,應鐘毓之請,承平,承樂兄弟倆個出去吃酒。
張婉在老夫人屋裏正聽鼓書,外頭王氏匆匆進來,說是六公主來了,要叫濃濃到前頭花廳回話。
“怎麽這個時候上門?”老夫人道。
王氏搖頭道:“誰知道呢,瞧着是笑嘻嘻的,還帶了禮來,言語間客氣着呢。”
六公主外祖家姓呂,雖是武将出身,可又不與承平熟識,好端端的,誰知道是犯了什麽勁兒。
老夫人道:“她大哥哥眼瞧着是要得重用,你是親娘,可不準再耳根子軟,說風就是雨的替孩子們應承。”
皇家子嗣,打一出生就為利益左右。
六公主雖嫁去了晉寧李家,但未必沒有在朝堂站隊。
王氏點頭道:“兒媳省得了,自您上回教了我,這裏頭的道理,我也大略明白過來了些。”
張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