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你小子怎麽跑來了?”
張承平裝作無事的模樣,擠出笑顏,跟鐘毓說話,要把人往自己院子領。
鐘毓朝屋裏的燈火通明望去。
映着庭前的一株秋海棠,翠竹紗窗後那道纖細的人影孤伶發怔。
“我有事……”他沒有再多的忌諱,指着了那人,道:“我打算明兒就上門提親,趕着這會兒,來問問她的意思。”
“!”
張承平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來這混小子到底說了什麽。
愣了好一會兒,才擰着眉道:“跟誰提親?誰要跟你好了?”
鐘毓也不多解釋,只認真地問他:“外頭那些風言風語,大哥哥捂得住麽?”
……
張承平不說話了。
別說是外頭那些風言風語,就是地下那些不知情的奴才,也有私下裏說三道四嚼舌頭的。
他又不能像對待俘虜一樣,把所有人都殺了。
還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
“那不就得了,這事兒大哥哥幫不了濃濃,我卻可以。”
鐘毓嘴角輕笑,分明是胸有成竹的模樣:“明日我兄長過來,行了納采禮,再去聖上面前讨一道賜婚的旨意,那些文官們不怕你小張将軍的威名,也要看在我兄長的面子上,閉緊了嘴巴。”
“上頭的風聲小了,又有聖旨壓下,平頭百姓們吃一茶,行一飯,自然就把這事兒揭篇過去了。”
鐘銘是聖上近臣,除了衛國公,朝堂之上就數他的官職最大。
就是太子,在他面前也要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師保。
擡定遠侯府出來,堵住那些是非之人的嘴,自是不難。
可是……
張承平沖裏頭擡了擡下巴,不滿道:“你一個人就事情給定了?”
他說的這法子雖是有用,可願不願意,還是要看濃濃的意思。
那小丫頭才丢掉了枷鎖,就這麽風風火火的再跳進另一個禁锢中去,她肯定是不願的。
張承平自己對姻緣之事就看的透徹,他們家弟兄數人,不缺自己這麽一個傳宗接代的主。
日後幾個兄弟膝下子侄,就跟他親生的是一樣。
成不成親,倒顯得沒有那麽重要了。
他揆情度理,對張婉日後嫁不嫁人的事兒,講究一個随緣。
若是她不願再嫁,家裏養她一輩子也是成的。
鐘毓見他沒有當即反駁,笑着道:“自是不能我一人定下,這不連夜過來,問問她的意思,她若是點頭了,明兒才敢讓我兄長上門兒。”
張承平似笑非笑地看他,反問道:“若是不肯呢?”
這混小子一肚子壞水兒,保不齊要使上什麽詭計。
鐘毓道:“我向來都是以她為重,她若是不肯,大哥哥只當沒跟我說過今兒這些話,以後我還是家裏常客,也別叫六妹妹為難,抹不開面子。”
張承平斟酌片刻,又攥着拳頭吓唬一番:“你小子老實一些,別學你哥,鬼頭鬼腦的讓人讨嫌。”
交代再三,他才大手在身後一背,邁步出了院子。
鐘毓面上帶笑,大舅子這一關,應該是過去了。
他理了理身上衣衫,腳下走的端正。
張婉才哭紅了眼,張承平出去說話,明棋拿着溫熱的手帕過來,給她敷在眼上。
“真哥哥過來有什麽事兒?”張婉眼睛漲漲的疼,還在操心着旁的。
明棋拿了新花被子給她搭上,答話道:“瞧着是一臉的喜色,應該是什麽好消息吧。”
家裏愁雲密布,若是鐘二爺能帶個好消息來,也是極好的。
“好消息?”張婉揉了揉太陽穴,隐隐覺得後腦海一股一股的發疼,“但願吧。”
“菩薩聽見了你的祈求,快睜眼還願吧。”鐘毓将身上的披風解下,遞給一旁的小丫鬟。
張婉猛的從搖椅上坐起,濕漉漉的帕子掉在腿上。
明棋忙撿起帕子,扶着她站穩在地。
“哪裏來的菩薩。”張婉垂着眼眸說話,不願讓他看清自己的窘境。
又叫人沏淡淡的花茶,只說天色已晚,吃了濃茶,夜裏要睡不着了。
她提天色,也是在有意暗示。
這會兒已經天黑了,家裏哥哥又不在跟前,他過來說話,多有不便。
鐘毓平日裏再機靈不過的一個人,這會兒竟像是沒有聽到似的,穩如老松的在椅子上坐下。
張婉渡步一圈,他也沒有起來的意思。
沒法子,只能在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來,兩個人隔着小幾說話。
“方才我跟明棋還在猜呢,真哥哥這會兒過來,是有什麽事由麽?”張婉上來就平鋪直敘。
鐘毓笑道:“聽到了妹妹跟菩薩許願,我就眼巴巴的過來了。”
“什麽願?”張婉不解道。
鐘毓拍拍胸脯,指着自己道:“我有一樁好買賣,能幫妹妹走出困境,也能幫我兄長更進一步。”
張婉眉間的笑意淡淡散去,眼睫擡起,疑惑地看向他的眼睛。
怎麽幫鐘家大哥哥更進一步,她不知道。
但自己眼前的困境,她卻是清清楚楚。
櫻紅的薄唇嚅糯一二,緩緩開口道:“什麽買賣?”
鐘毓沒有直接作答,扭頭看向在一旁伺候着的明棋幾人,淡聲道:“你們先下去。”
張家的奴才拿他當家裏少爺看待,自是不疑有他。
明棋還笑着搖頭,打趣兒道:“又不聽你們的悄悄話,還趕着攆人。”
鐘毓笑道:“我臉皮薄,怕你們回頭笑我。”
聽到房門掩上的聲響。
自稱臉皮薄的某人,又理了理衣衫,将背脊挺的筆直。
張婉帕子掩了掩面,囔着鼻子道:“你快些說,吞吞吐吐的好不過果利。”
鐘毓正色道:“菩薩讓我傳話,明兒我兄長來家提親,外頭那些傳言自然不攻而破。”
“什麽提親?”張婉先是一笑,腦子轉過神兒來,又呆呆問道:“……提親?”
“嗯。”鐘毓認真點頭,生怕她沒理清楚,将方才的話換了個說法重複:“明日讓我兄長過來,為我跟你提親,咱們倆将親事定下來,有定遠侯府的名聲護在前面,任他們也不敢再胡亂說話。”
“說什麽胡話呢?”張婉想也不想,就皺眉拒絕,“婚姻大事豈是兒戲?”
她知道鐘毓是一番好意,可是,總不能因為自己的事情,再連累着他也摻和進這場流言蜚語之中。
鐘毓知道她的性子,只字不提自己心裏的真實想法,只把事情往清淡了說。
“我是孤家寡人一個,想破了腦袋,才想到這麽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能幫着妹妹破了眼前困境,也能幫着給周家添堵一回,妹妹若是不肯,就當我一片好心錯付了人。”
他故作傷心失落的樣子,嘆息一聲,起身道:“罷了罷了,是我自作多情,我是一心一意的待人家,卻不知自己不過是個不相幹的外人……”
“真哥哥,你別誤會!”張婉着急的去拉他的手指,“你知道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鐘毓背着身子,不願看她。
擺明了是因方才的話生氣。
張婉糾結再三,才開口說出了自己心裏的顧慮:“你是滿心為着我好,我心裏感激都來不及呢,又怎麽會把你當做不相幹的外人呢。”
她面上攏起一抹憂郁,緩緩松開抓在他指尖的手。
“只是周家強勢,連大哥哥,我都舍不得教他因此而沾上是非,更別說你了。”
“咱們是一起長起來的,理應不該跟你客套這些。”張婉繞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說話,“可我盼着哥哥們好,更盼着你能好。實在是不該因我的事情,再教你為難。”
“怕什麽?什麽都別怕。”
鐘毓按下心底的激越之情,言語溫柔,帶着不容抗拒篤定。
接着道:“我父兄一向與周家不睦,你嫁我,只教他周家無能跳腳,豈不心情大好?”
“可……”張婉還有顧慮。
“難不成,妹妹是嫌我這麽多年來孑身一人,也聽信了承樂的那些渾話?”鐘毓急聲道。
張承樂私下裏拿他開玩笑的那些混賬話,他心裏清楚的很,不過是些小孩子的胡言亂語,倒是不值當放在心上。
這會兒拿出來說事兒,也不過是,想要哄着得她一個點頭的答應罷了。
見張婉還沒動作,鐘毓繼續步步緊逼:“怪我自作多情,妹妹真是聽信了那些話,把我當做了喜好男色,想要哄你做擋箭牌的混賬也罷,心裏真有難處也了。”
“索性是我不配,只當咱們這麽多年的情分是一場大夢,今兒我沒來過,妹妹也不曾在我這兒聽過只言片語。
他低着頭說話,言語中,滿滿的寫着失落。
張婉咬着牙,忖度許久,終是将指尖搭于他的掌心。
“我應了。”
小手輕輕搖晃着他的大手。
微涼的指尖貼在他虎口薄薄的繭子上,差點兒沒教他破了好容易裝出來的假象。
“哦。”鐘毓仍是一副淡淡語氣。
“別氣了,別氣了,我又不是那個意思。”張婉委屈地哄他,再不敢提一句拒絕的話來。
又恐誤了他的姻緣,她小聲道:“日後,你若相看了心儀的女子,咱們和離,我不誤你。”
他肯幫自己這回,已經是天大的恩情了。
等外頭那些風波過去,她就自請下堂,剃了頭,出家當尼姑去。
那些是是非非的事情,再也找不上自己了。
鐘毓不知道她心裏的念頭,攥緊她的指尖,藏起嘴邊得逞的笑意,輕輕答她:“不誤。”
這是他心心念念了這麽多年的執念,怎麽可能會誤他呢?
鐘毓在門口告辭。
臨走,還再三交代,生怕她明日會改口反悔似的。
張婉被他問的臉上發紅,後來直接讓明棋關上了院門,那人才不情不願地離去。
劉福在二門外等的直打哈欠,終于盼到主子出來。
上馬回家的路上,都能察覺到二爺臉上久久不散的笑意。
他在跟前伺候了這些日子,知道鐘毓好性子,說話也就活泛了許多。
“您既然這麽惦念六姑娘,當初何必再往晉寧走那麽一遭,平白多了這麽些年的挫折。”
有花堪折直須折。
當初,二人若是早早的直言心意,哪裏還會有周家那小混蛋的事情。
聽劉福這話,鐘毓面上的笑意凝住。
心底,比任何人都要懊惱萬分。
都怪自己臨事生怯,若是三年前使了這個法子,她也不至于遭受這些困苦。
夜風呼呼地吹起衣擺,鐘毓夾緊馬腹,沒入濃濃夜色。
劉福不知自己說錯了哪句,砸了砸手,慌忙打馬跟上。
轉天一早。
院子裏的喜鵲就叽叽喳喳叫個不停。
宋國公迷信這些,高興的在廊下撒了谷子,又跟王氏念叨:“該是雲銷雨霁,要有喜事兒來了。”
王氏在裏間挽發,隔着窗子嗤他:“就你嘴巧,天天窩在家裏,身不動、膀不搖的,喜事兒還能找上門兒不成?”
“哎,你別不信這個,我告訴你,靈驗得很呢!”
宋國公揭一角窗戶,探頭進來說話。
“當初我出門遇見你那回,就是家裏來了喜鵲,這不,得了個這麽好的夫人,又是兒女雙全的福氣!”
王氏被他逗樂,笑着道:“呸,少哄我。”
宋國公繞進來說話:“挽好了發沒,我幫你畫眉?”
“不使你,笨手笨腳的,我嫌棄着呢。”
王氏嘴上說着反話,還是從妝奁裏拿出常用的眉筆,遞在他的手上。
這邊夫妻和睦,忽然外頭管家一路小跑着進來。
“夫人!夫人來且了,來且了!”見宋國公也在屋裏,又作揖給他請安。
王氏對着鏡子,補上沒畫完的半截兒,随口問道:“誰來了,值得這麽慌張?”
“定遠侯府的二爺來了……”
管家話沒說完,王氏就抿嘴要罵人。
鐘毓那小子打小就是在這府裏長起來的,什麽且不且的,淨說外道的話。
管家拍着大腿道:“不光是鐘二爺來了,鐘家大爺也跟着一道過來了!”
那位爺位高權重,多少朝臣大官想要攀附上他的關系,都找不到說話的機會。
今日他來,自然是貴客中的貴客。
“鐘銘那小子?”宋國公在一旁問道。
夫妻兩個互相看了一眼,宋國公不解,王氏卻隐隐猜到了一些。
“你去前頭招待,我去母親那裏,跟她老人家說一聲。”
宋國公道:“就是鐘銘來了,也不用去說,何況他又是那個身份,未必要過去磕頭。”
雖說兩個都是小輩,但鐘銘今時的身份,再過去給老夫人磕頭,有些強人所難。
“你這個笨腦子啊。”王氏恨鐵不成鋼地戳他腦門兒。
又交代道:“你且端着身份說話,聽聽他們是個什麽緣由。”
宋國公點頭:“省得了,省得了。”
這才跟着管家出去,在花廳見客。
只可惜,宋國公答應的順嘴,真瞧見了鐘銘,便将王氏的話全部抛之腦後。
“喜歡喜歡,這幅《萬壑青松圖》我比着仿畫都臨了十幾幅,今日得見正品,真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他愛畫成癡看,鐘銘投其所好,自然是有說不完的熱絡。
“世叔喜歡就好,毓兒尋了好幾個月,才從一畫商手裏淘來的,我還擔心着不得您歡喜呢。”
東西是從鐘銘的私庫裏割肉拿出來的。
可為了兄弟的姻緣大事,鐘銘心裏在滴血,面上也要揣着笑意,只把功勞往鐘毓身上攬。
“哪裏的話,老二這孩子打小就跟我投脾氣,在我這兒,他比承平承樂兩個都要孝順。”
宋國公先前看到那對兒大雁,心裏還想別扭地擺些身份。
然而,等鐘銘拿出畫來,展開了讓他看了一眼。
已經恨不能當即就認下這門親事,好将心心念念的寶貝仔細珍藏。
他一口一個孝順懂事,仿佛鐘毓才是自己的親兒子。
直到張承平從後頭過來,提點了兩句,宋國公才樂呵呵地抱着他的畫,到一旁欣賞。
“你們不是外人,也使不着我遮掩着說話,這事兒我父親做不了主,你們要提親,只等老夫人出來主事。”
鐘家是求娶媳婦,自然事事都要低着一些。
張承平板着臉坐在上首,鐘銘賠笑與他對視。
宋國公在一旁的桌子上看話,鐘毓舉着透鏡,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讨論着什麽。
生生等了一個時辰,才有丫鬟從上房出來,說是老夫人有請。
幾人才跟着起身,到能當家主事的人面前說正事兒。
老夫人不比宋國公那個沒頭腦的。
鐘銘一副話能打點了宋國公,可一籮筐的笑意,也沒能從老夫人這兒得着個應聲。
“濃濃是老婆子我的心尖兒,雖說前頭有過不如意的事兒,可咱們家獨這一個丫頭,就是她老子,她二叔,也只撿順心如意的話哄着,生怕她受什麽委屈。”
“我們這府裏不必旁的人家,她娘主持中饋,萬事都随着她的性子,已有那麽一回教訓,我是再不肯教她委屈了去。”
之前周家的事兒,是王氏那個當娘的一手操辦。
天底下,當娘的豈會不盼着兒女的好。
兒媳婦雖是盡心,卻不懂世家裏頭的那些彎彎繞。
叫濃濃遭了罪,受了難,已經是家裏對不住孩子了。
鐘家上門來提親,即便是知道鐘毓是個好的,但一大家子人過日子,裏裏外外的規矩事由,還是得問清楚了才成。
鐘銘聽明白了老夫人話裏的意思。
這是怕有長嫂在前,怕她的寶貝孫女手裏拿不住內府中饋,日後要受委屈。
笑着道:“家裏還是我母親在管事,您只放心,我母親最疼六妹妹不過了,妹妹日後嫁過來,怕是要比親閨女還要親呢。”
自古妯娌矛盾,在大家族裏是常事。
張家有此擔憂,倒也正常。
老夫人未曾稍降辭色。
鐘毓攥着手在一旁聽得焦急,忙搶先一步開口:“等回頭成了親,我們出來開府另過,就連我的家,濃濃都能當得!”
他突然莽撞的來了一句。
将老夫人逗笑。
王氏也在一旁抿着嘴,唇畔浮起滿意的喜色。
鐘毓什麽都好,獨有一樣,便是上頭有個太過優秀的兄長。
二人是一母所出的親兄弟。
互相幫襯着倒也是好,但也正因為是親兄弟,日後恐未必要開府另過。
鐘家那位侯夫人,他們也是有所耳聞的。
性子驕橫,又有一個本事了得的夫君護着,有時候脾氣上來了,連婆母也敢嗆怼兩句。
這麽一位嫂子在上面壓着,總是叫人心裏忐忑。
鐘毓有此保證,老夫人這才笑着往下面講。
一番商談過後,兩方皆是歡喜。
就在鐘銘以為此事敲定。
張家這邊卻突然改口。
“以後的日子是他們兩個孩子一道兒過呢,咱們當家大人的說了再多,也是徒勞,等回頭問了濃濃的意思,才好做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