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有天大的事,也要往小處想,想着想着便也無足輕重了。

——這是師父的話,聽他老人家說這些的時候,我還是無憂無慮的府門小姐,當時只覺無聊,沒想過真有用上的一天。

其實若是無人招惹,就這樣在深宮熬上十幾二十年,也沒什麽不可以。

大不了在庭院中擴出一塊地,種點瓜果菜疏,養些雞鴨魚鼈,自娛自樂又自給自足。

迢兒得知我的展望,慌忙阻止了我,在确定我不是被憋出病來後,語重心長地說:“小姐,堂堂皇妃開園種菜,叫別人聽了會笑出尿來的!”

我聽她話風不對,皺眉問:“你最近跟哪個宮的小太監混?”

迢兒扭捏起來,被我目不瞬睛地盯住,赧然答:“好啦,是采買房。”

沒等我數落,她又說:“我不是白混的,我打聽到上至太皇太後下至公主王爺愛吃的菜色,保不齊什麽時候就用上了!”

“在宮中耳目通達是不錯,但皇家飲食向來由膳房準備,公主王爺我也未必有機會見到,迢兒你……”

“有備無患總是好的嘛!”

我用指甲狠掐太陽穴,覺得這小妮子過分樂觀了。

想要她安分些,小婢突然來報,陳公公來了。

我起身正坐,公公在外殿請安問好,隔着一道簾子,隐隐看到他身後堆了半人高的禮盒,便問:“這是什麽?”

陳公公道:“皇上念冬日寒冷,體恤娘娘,特命送來岱國進貢的珍貴補品給娘娘,并一些上好的玉石珍玩供娘娘消遣。哦,都是皇上親自挑選的,費了大半天功夫呢。”

最後一句補充格外耐人玩味。

我一絲猶疑,還是問出:“當真是……皇上親自挑選的?”

陳公公笑得猶有深意,“千真萬确。”

我命迢兒收下。待公公走了,思索幾番,忽的輕笑出聲。

“小姐?”迢兒奇怪地看我。

我笑得惡劣:“你想想,皇上如此不待見我,還隔三差五地親自挑東西送來,如此費心做給外人看,不覺得好玩麽?”

“我不覺得有什麽好玩。”

迢兒皺皺鼻子,“這些東西不過是假象,這都入宮大半年了,皇上沒在咱這兒留宿過一次,小姐,您也該想些法子才是。”

我不以為然,“怎麽跟秋水一個口氣。”

“我是為小姐着急!”

“我都不急,你急什麽。”

迢兒氣得咋舌。

大雪封門,轉眼臘八便到。

因昨晚心血來潮,找出幾個花樣熬夜繡香袋,這日起得晚些。

洗漱已畢,迢兒把一大盅香噴噴的八寶粥端上桌,問了時間,才知已過辰時。

“怎麽不叫我?”

我捶着肩膀,聲音有些嘶啞。

“看娘娘睡得香,迢兒姐姐說讓您多睡一會兒。”

秋水将粥盛出來,并兩三碟小菜擺置妥當,又為我倒了杯熱茶。

我呷口茶,被瓷碗裏淺梅般的粥色勾得食指大動,嘗了嘗,果然味道上佳。

一碗下肚欲要再添,殿外突有喧聲,不多時,一個宮女打扮的人直沖進來。

未看清人,身邊服侍的已經齊齊擋在身前。

那小宮女卻撲通跪下,哭喊道:“求娘娘救救我家娘娘!”

我吓了一跳,撥開衆人看清是湘妃身邊的鏡葵,詫異問:“出什麽事了?”

“我家娘娘……”鏡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被迢兒扶起身,斷斷續續地說了事情始末。

原來今日臘八,湘妃天未亮便起來親自熬了臘八粥,并準備了司徒鄞愛吃的小菜去請他一起過節。

卻不料皇上剛從應妃那兒起來,應妃聽到了,拈不住酸大發雷霆。

司徒鄞受不住枕邊風,也是大發雷霆,罰湘妃在握椒殿的院中跪一個時辰。

如今這時節,皇宮內外的雪都沒化,湘妃那樣單薄的身子,怎麽挨得了在雪裏跪一個時辰?

我用帕子一根一根地擦拭手指,“皇上和應妃在做什麽?”

“院中……賞雪對酌。”鏡葵眼睛通紅。

我目色一沉。

猶記湘妃談及司徒鄞喜歡她的素眉時,神情那樣溫柔滿足——

果然蒲葦韌如絲,磐石常轉移,男人和女人的心腸不是一般同!

“迢兒,收拾收拾,走一遭。”

“小姐,去不得!”

“娘娘,去不得!”

意想不到有兩個聲音同時阻攔。

我皺着眉在秋水和迢兒身上打量來回,秋水搶先道:“娘娘對宮裏的情況多有不知……從前,宮裏有一位吳氏小主,皇上對其極其寵愛,實比應妃還有過之。那時的應妃不甘居于人後,到底趁皇上出宮時,尋了個由頭懲罰吳氏,也是在臘雪寒冬的天氣,吳氏跪在雪地裏兩個時辰,就給……活活凍死了。”

我心頭一跳,“凍死了……你們怎麽沒人跟我說過這事兒?”

問完一句,恍覺聲音都變了調。

迢兒低頭道:“怕吓着小姐,就一直沒提。”

連迢兒也知道,恐怕又是哪個房裏的小宮女茶餘飯後的功勞。

看來這宮裏沒有比我消息更閉塞的人了,若是她們真心瞞我,恐怕天外下起紅雨我都不知。

“娴妃娘娘!”鏡葵哭得聲嘶氣啞,不住央求,“我家娘娘素念您是個知己,求您發發慈悲,鏡葵感激一輩子!再晚就來不及了呀!”

我盯着她,定定點頭,攬過迢兒的肩示意她們不必再說,眼下救人要緊。

吩咐鏡葵留下,便出宮門。

外頭冷寒徹骨,冷硬的冬風輕易鑽進厚氅,抵都抵不住。

迢兒幾番給我系上兜帽,次次被風吹散。

“別忙活了,想想湘妃,咱們已經夠幸運了。”

我一面走一面說,“把粥護好是緊要,到握椒殿之前,別讓粥涼了。”

“是。”

趕到握椒殿,等不及通報我便闖了進去。

很奇怪,我第一眼看見的并非惦念一冬的奇樹,而是樹下那個瑟縮單薄的人影。

湘妃神情悲怆,眼如一灘死水。

司徒鄞卻與應妃在東南角搭了一張檀桌,一只酒壺,兩只酒杯,惬意對飲。

我眼中積了幾分陰郁,不想司徒鄞見我,卻是一派淡然。

他居然如此雲淡風輕,枉顧頃刻間就會要去一條性命?!

将怒火盡數藏起,我溫聲道:“臣妾趕着來送粥,怕涼,未等通傳便進來,還請皇上和姐姐莫怪。”

說着将迢兒帕子中的青花盅端過來,做出歉意表情。

“送粥?”應妃的細眉很有風情地一蹙。

我目光流轉,落在湘妃身上,“呀,姐姐怎麽也在這裏?這是怎麽了,怎麽跪在雪裏!”

我向應妃投去不解的目光,她自然不便答什麽,司徒鄞更是從始至終沒打算開口,一雙黑眸冷淡地看着我。

僵了半晌,應妃身旁的煙花低低開口:“湘妃娘娘一早來送臘八粥,沖了皇上與娘娘的興致,是以被罰。”

她頓了頓,佯作不意地瞟過來,“娴妃娘娘來的……似乎也不是時候。”

應妃斥了句多嘴,我恍然低呼一聲,惶恐道:“臣妾并不知……”

話未說完,我撲通跪下,“臣妾并不知道臘八時節給皇上送臘八粥是沖撞了皇上,若是如此,臣妾願和姐姐一樣認罰,以解皇上心頭之氣。”

“你!”應妃臉色登時一變。

她一個驕寵慣了的人,再沒想到我來這麽一招耍無賴,礙于在皇上面前無法發作。

我颔首繼續道:“不過姐姐身子單薄,求皇上念在她記挂您的份上,赦了她吧,臣妾願意頂替,多少個時辰,臣妾跪就是了。”

“娴妃,你是瘋了麽!”

應妃臉色煞白,強忍着氣道:“皇上處罰湘妃,是她做錯了事,怎麽到你口中就成了皇上是非不辨,你是成心來給本宮添堵的嗎!”

她的桃花媚眼怒起來好生懾人,我氣勢不足,只好将裝無辜的功夫盡數使出:“臣妾沒有那樣說,臣妾也不敢。”

“起來。”

兩個字,從司徒鄞口中吐出,如平地驚雷,透着不可犯的威嚴。

我身子僵了一下,緩緩起身。

高高在上的男人凝視我,片刻後竟露出笑意,“都起來吧。眉兒,你身子弱,回去好好歇着。”

“謝皇上。”眉如素受寵若驚,險些落淚。

離開前她目光複雜地看我一眼,由人攙着出了殿門。

我心下奇怪,她的神情中似乎沒有半分感念之情,哀怨還要更多一些。

難道即便是跪着,她也願意陪在司徒鄞身邊?這豈非是瘋了?

“你親手做的粥?”

聽司徒鄞問話,我連忙回神,點頭稱是。

他盯着盅子,若有所思。

我心中奇怪,突然暗叫一聲不好!

果然,司徒鄞即刻命人舀出一碗嘗了,爾後挑唇道:“這味道和膳房做的如出一轍。”

根本就是從吃剩的粥裏勻出來的,十萬火急,我哪來功夫親自做?

只是打死我也沒想到,司徒鄞真的肯纡尊品嘗!

天可憐見,他何時如此好說話!

我無話可答,癡癡盯着司徒鄞孱薄的嘴唇,那上面似乎還有粥的餘味。

我自诩口角不算笨,若換成別人,早想到百十個理由搪塞過去了。然而面對這雙亮得攝人的眼,竟一句謊話也扯不出。

幸好迢兒救場:“小姐為了這一天準備多時,刻意向膳房的禦廚學的,皇上若吃出一二分膳房的味道,就是體恤小姐了。”

司徒鄞聽了只笑,“我吃出了十分味道,娴妃蕙質蘭心。”

“皇上……謬贊。”

司徒鄞悠然起身,煙色狐裘随之一抖,妥帖地罩住修長身姿。

“我回了,應妃自便吧。”司徒鄞說着,徑向我走來。

心底暗驚,卻移不開那雙漩渦般的墨黑瞳仁。

他的長裘及地,拂起一層薄雪。

我屈膝恭送,一道陰影擋在面前,帶着溫度的白氣呵在頭頂,“你,跟我走。”

這當口,怎麽拒絕為好?

“……是。”

偷眼見應妃臉色愈發難看,我向迢兒使個眼色,提醒她早早離開,免得受人刁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