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鄞身邊原本跟着幾個小太監,一出應妃的門,都被他打發了。
算來這是頭一回與他獨處,我不免緊張,司徒鄞卻始終款步前行,未曾回頭。
雪天路滑,我踉踉跄跄跟着,把十分精力放在不要滑腳摔在他背上,沒留心已過霖順宮,待到發覺前路越發幽僻時,天上飄起小雪。
若非由他領路,竟不知宮裏還有這種碎石漫鋪的羊腸路。
司徒鄞突然停步,吓得我擡頭,下一瞬間,不由屏住呼吸。
眼前一片突然開闊的天地,滿林白梅傲雪綻放。
哥哥曾給我講過一個笑話,說是一到冬季,邊關便無敵軍敢犯,因為褚國的冬日風雪可侵透鐵板,受不了刀子風錘子雪的敵國将士斷不願冒進一步。
管中窺豹,可知罕有梅花傲得住褚國的冬雪,是以自我記事起,就沒怎麽看過梅。
更遑論這般葳蕤綿延的潔白花林。
漸盛的雪勢眩迷神思,我一時不知天上是飄着雪,還是飄着花,樹上是開着花,還是開着雪。
花林中央辟出一個亭子,柱有八角,頂瓦鎏金。
隔着旁逸斜出的枝桠,隐見亭上一匾,待要看清字跡,司徒鄞突道:
“素聞娴妃才情頗高,如此情景,不如作出十首梅詩,要有梅有雪,否則……”
“死罪。”
我一時不解其意,懵然看向他。
司徒鄞掃我一眼,半分玩笑的蹤影都不見,唇中閑涼地吐出一句:“給你半刻鐘。”
“皇上……可是在玩笑?”
“君無戲言。”語聲如雪,冰冷無情。
好個君無戲言,他是要效仿七步詩的掌故?
原來自我端上那盅粥開始,就已經觸怒了他。或者,是更早之前,在我進宮的當天……我鐘了又算什麽,他的心頭之刺,想是整個鐘家。
寒光照鐵衣,朔氣傳金柝的邊關,是何等艱苦?兄長在外盡忠職守,司徒鄞卻在這裏千方百計尋我的過錯,當真讓人心寒!
沉立的身形側對與我,袖手觀梅,還在等着我開口。
我直直跪下。
“這是做什麽?”
“臣妾愚笨,十首沒有,只有一句。”
“說來聽聽。”
我吟道:“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
司徒鄞的面色霍然一變,我看在眼裏,橫下心繼續念:“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大膽!”
淡雅從容的男子倏然冷厲,我微微昂頭,“皇上的旨意,臣妾不敢不遵。”
他目光幽寒:“你既吟得出,自然知道此詞出處。”
我自然知道。
——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鬓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易安居士的《清平樂》,詞意并不好,先憶少時賞梅之樂,後訴喪夫亡國之苦——
我不禁自嘲一笑,喪夫、亡國,這等詞調在天子面前吟出,豈非正是自尋死路?
他既然成心尋我的過處,我主動給他一個又何妨?
我一字一句,不卑不亢:“知道。但詞是好詞。”
鋪天蓋地的冷香。
死亡一樣的靜寂。
半晌之後,司徒鄞輕慢地呵了一聲,“這一句如何抵得十首?”
我沉聲道:“臣妾見微識淺,一首尚不能得,皇上若是叫我作百首千首,臣妾也只有這——”
司徒鄞突然俯下身,一雙墨眸緊逼我雙眼,點點映雪,陰晴不辯。
我心頭一緊,已抱必死的決心。
捏住下巴的涼指愈收愈緊,“你對朕,有何不滿?”
膝蓋刺痛,我縮了一下身子,顫聲道:“臣妾不敢。”
不是吓的,委實是凍的。如果這位褚國之君真是鐵石心腸,那麽今日我會步吳氏後塵。
“起來吧。”
我以為聽錯了,擡頭,卻見司徒鄞轉身,獨自往亭中去了。
定在原地想了想,我默默起身,又想一想,默默跟上去。
走近看清亭匾題為“雪裏香”。亭下小階膩如脂玉,亭中一方小巧石桌,桌上茗盞茶盅盡皆齊備。
如同無事發生,司徒鄞命我坐下,我依言落座在他對面,他自己卻出神地望着亭外風景。
寒天雪地裏,我面對這位心淵難測的九五之尊,如坐針氈。
一分也探不清他的心思,我不知該說什麽,亦不知如何是好,突聽一道清脆笑音:“皇兄果然在這兒!”
随話音而來的女子一身猩紅貂裘,頭上戴着煙羅紗纏的鬥笠,擋住半張面容。
司徒鄞見她便笑,喚了聲“銀筝”。
原來是銀筝公主。
我聽迢兒閑談過幾句,她是皇後的內侄女,與司徒鄞是表親,從小養在宮裏,極受寵愛。
只聽司徒鄞問:“怎知我在這?”
銀筝笑道:“皇宮只有這一處有梅,皇兄又遇雪便犯癡,除了雪裏香亭,再不會出現在別處。”
說罷公主進亭,摘下鬥笠撣雪。
我站起身,與她打了照面後皆是一愣。
“你!”銀筝驚愣的樣子,想必同是我的寫照。
“這是娴妃,還不行禮。”司徒鄞閑閑提醒。
“你!”銀筝的舌頭仍繞在這個字上,水靈的眼睛瞪得老大。
我心裏突突跳個不停,轉身對司徒鄞稱身子不适便要告辭。
銀筝忽然洋洋一笑:“早聞娴妃娘娘才貌雙絕,惹得哥哥百般憐愛,銀筝一直有意拜訪,卻不得空,今日好不容易見了,嫂嫂怎好就走呢?”
這聲嫂嫂叫得好生親熱,面對她眼裏滿溢的得意,我很是想說:小姑奶奶你別鬧了,我這就把腦袋割下來給你好不好啊?
但想來,我十顆腦袋也抵不過她那一顆稀世珍珠。
哥哥說得不錯,若是真的找到人家門上,把我剁成馄饨餡都不解氣。
若銀筝将我偷她珠子的事兒告訴司徒瑾……
我看了眼亭外的飛雪,這冰冷的天兒,越發難過了。
“嫂嫂怎麽如此恍惚,是冷嗎,還是心虛?”
銀筝嘴邊勾起貓拿耗子的笑意,媚眼翻得嬌俏生姿。
我只得輕嘆:“臣妾身子委實不适,便不打擾皇上與公主。”
“我還沒盡興呢!”銀筝一把拉住我。
碰到我的手,她“呀”了一聲,蹙眉嘀咕:“手這樣涼……”自然地脫下自己的棉袖給我套上。
我看着她臉上的關心不像作假,一時茫然。
銀筝這還不算罷,沖着她兄長狠瞪一眼:“嫂嫂這樣單薄,皇兄也看不見,難到嫂嫂的美貌還不抵梅花入得你眼?凍壞了可怎麽好!”
我不知銀筝這樣厲害,司徒鄞一時也啞口無言。
手上回溫,我心中安定一分,誠懇地看着銀筝的眼睛,“我皮糙肉厚的,并不礙事兒,若公主肯體恤,鐘了便感激了。”
銀筝會意眨眼,提起鬥笠轉了一圈,頗有女俠風範地一笑,“這個嘛,好說好說。”
萬幸公主不是應妃一流,我正要舒氣,一旁的司徒鄞突然問:“你們之前認識?”
……忘了還有這只狐貍。
銀筝咳了一聲,連忙把話頭岔到別的地方:“老祖宗念叨着改天也來這裏賞梅,到時請皇兄割讓寶地呢。”
司徒鄞看我一眼,而後偏頭答了一句什麽。
我只顧眼觀鼻鼻觀心,也未聽清,後來到底尋個因由告辭,銀筝順水推舟幫了我。
繞過小徑,我實實吐出一口氣,将要走出梅林,綽綽聽到銀筝的聲音:“皇兄寶貝這地方,向來不準別人踏足的,今日肯帶娴妃娘娘來,又是如斯貌美,難不成終于要給我立一位皇嫂了?”
銀筝口中的“皇嫂”意指皇後……我頓住腳步,聽司徒鄞如何回答。
司徒鄞卻道:“你不是人嗎?”
“皇兄欺負我!我是有皇兄批準的!別轉移話題,今兒姑姑還私下問我立後之事呢。”
“小孩子,哪來那麽多事……”
閑閑的聲調,在梅雪中透出疏懶。
我自嘲一笑,轉身欲走,突聽那人緩緩續道:“興致罷了。”
聲音沉遠,但我确定沒有聽錯。
興致,這便是他的理由。
興之所至,可以讓一個人在雪地裏罰跪,興之所至,可以摘下一個人的腦袋。
司徒鄞,這就是你的真性情嗎?
回宮才知底下人早已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她們在宮中找不見我,還以為我也像吳氏一樣,差點要動用侍衛尋人。
最樂觀的是迢兒,不愧跟了我許久,遇事再不悲觀的,給我手上捧了暖爐,眼裏閃着碎光,笑道:
“我就道她們是瞎着急,小姐跟着皇上走,哪裏會出事?如此紅光滿面,想必,嘿嘿,是被皇上寵幸了吧?”
一屋子人跟着掩帕偷笑。
當真把她們慣壞了……我懶得理睬,床上歪了小半時辰,忽才想起湘妃的事兒。
秋水回禀鏡葵已然回去,湘妃又打發人來說如今行動不便,若我撥冗過去,她當晤面親謝。
我想了想她那時古怪的眼神,也覺無趣,擺了擺手,遣人拿些凍傷藥過去,帶話說不需介懷。
晚飯後踱至殿口,初八的月亮還算亮堂,映得庭中積雪晶瑩剔透。
望着空無鶴影的庭院,我自顧自地笑,迢兒問我可是在等皇上,我點她的額頭,“泡壺好茶,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