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這自作聰明的蹄子,颠颠兒泡了壺蒙頂上清茶來。
我問:“這是皇上的口味?”
迢兒得意歪頭,“自然。”
我嘆了一聲,拿過儲茶的蘆瓶随手把玩,“那銀筝公主愛喝什麽茶?”
“銀筝公主?”
迢兒反應了一會兒,喃喃:“對茶公主并沒什麽特別喜好,不過小蝶說公主素喜酸食——”
我截斷她的話,“昨日太後娘娘送的梅餞可還有?”
迢兒看我一眼,“您不吃酸的,都收着呢。”
想着銀筝顧盼靥笑的樣子,我微笑囑咐:“端來吧,以款貴客。”
“咦,難道客人是公主?銀筝公主怎麽會來咱們宮裏,發生什麽事了?”迢兒喋喋不休,我只故作神秘地笑。
過了一時,一切寂靜如常。
迢兒是個無事忙,頻頻地看更漏。秋水把冷茶倒掉幾番,我看在眼裏,微一搖頭:“是我料錯了,都別挑燈熬油地等了,扶我睡吧。”
話音猶未落淨,就聽一道爽朗的笑音傳進來:“星夜踏雪而來,沒打擾到嫂嫂才是!”
我一笑,這兄妹倆遲到的毛病倒是一樣。
把人讓進屋,撣落衣裘上的雪交給小丫頭,“公主踏雪而來,我多等一時也是應該,秋水快泡壺熱茶給公主驅寒。”
“原是老祖宗留我多說了會兒話,後宮內苑我又不常來,還迷了路,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裏,可謂——披荊斬棘了。”
銀筝一邊吐舌一邊說,緊俏的臉蛋愈顯可愛。
只是這片其樂融融被迢兒一聲尖叫打斷。
我心下竊笑,表面故作淡語:“毛毛躁躁的,吓着公主怎麽好?”
迢兒圓瞪杏眼,手指下意識往銀筝臉上指,又猛地縮回,驚怯道:“她、她是……”
秋水不解,小聲問迢兒怎麽了。
我一揮手,“沒事,你們都去外殿守着吧。哦,叫小航子他們都進來烤烤火,只留一兩個人輪流在外面看着就是了。”
待秋水退下,銀筝才笑吟吟地看向迢兒,指着自己的鼻子嬌笑:“就是我,怎樣啊?小蹄子,當日你幫你家小姐出氣威風得很啊,還順去我一顆珠子,這筆賬可要好生算算。”
迢兒雙膝發抖,一時沒看出我眼裏的笑意,哭訴道:“公主恕罪,奴婢并不知是公主,眼拙沖撞了公主殿下!只是竊珠之事純屬誤會,還請公主千萬不要聲張,不然……”
銀筝捧腹笑作一團,我拉起迢兒,且笑且言:“她若想聲張還會到這兒來?起來吧,逗你呢。”
迢兒始才明白過來,看看銀筝,再看看我,跺腳嗔道:“好哇小姐,你捉弄我!看我以後再事事想着你呢!”說罷甩身出去了。
銀筝笑聲更甚,促狹道:“你這陪嫁丫鬟真是厲害!”
“這倒是真的,我一直懷疑我是娘親買來的,她才是正經主子。”一句話又惹得銀筝伏身低笑。
當晚我與銀筝秉燭夜談,發現她雖有些公主的驕性,卻是個率性女子,心裏有話不會藏掖。
也明白了她之所以替我把事情瞞下,是私心想跟我學那一手妙手空空。
“好嫂嫂,求你教我嘛,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你若不教我,我便告訴皇兄去,你猜他若知道自己迎娶進宮的是位梁上君子,該做何感想!”
說起梁上君子,三哥才是行中狀元。
當日我就像銀筝纏着我這般纏着三哥教我,他無奈同意後,叮囑我無論如何不可外傳,聲稱這是門派內的秘技。
我沒有三哥那樣耳軟,任憑銀筝軟磨硬泡,硬是沒松嘴。
想她如此好玩的脾性,哪一日若把皇宮大內翻遍,又是我的擔待。
銀筝開始還鬧別扭,被我一盤酸梅哄過來,又是說笑許久。
不覺打過三更,銀筝恹恹地打哈欠,我讓她在眷瑷殿留宿,銀筝卻道:“我還是回去吧,這等招搖若引來別人側目,恐對嫂嫂不便。不過與嫂嫂說話十分開心,下次我來,你別嫌煩才是。”
我感激她的心思周全,笑道:“只要你不來纏我教你,我便不煩。”
送走了銀筝,我也有些疲憊。
梳妝臺前迢兒為我拆妝,将花簪放進梨木錦盒,她透過銅鏡看我,“我看公主是個簡單的人,是真心拿小姐當嫂的……”
我擡眼看看她,又垂頭盯着那只花簪,良久後拉過迢兒的手,“若我說沒想收買人心,這話顯得假。但我确是真心待她。“
迢
兒道:“我知道。”
我将今日被司徒鄞刁難的事說了,看迢兒沉默下去,我笑容發苦:“我不介意在無人問津的冷宮窩一輩子,但哥哥的性命要保,鐘家的聲名也要顧。宮門似海,不是明哲保身便能了事……如果有朝一日我變了,迢兒,你只當從來沒有識過我。”
迢兒抹了兩回眼淚,噎聲道:“小姐就是小姐,才不會變……”
到底會不會呢?
世殊事異,将來如何,我亦不能自知。
為怕太過顯眼,銀筝來得不算頻,只是一來就鬧上大半日,正好讓宮裏熱鬧些。
來過幾次她漸漸明白,司徒鄞待我實則不如外面紛傳的那般,不由替我不平:“想不到皇兄居然只當你為一個擺設,卻不識嫂嫂這樣的人是萬金難求嗎?我替你出頭去!”
她幾次這樣說,我都連忙阻止。
什麽萬金難求,也只有銀筝這樣直性的人才待我好,他日一文不值之時,只怕是身陷泥途,難以自救……
“你若多嘴我便生氣了,讓皇上以為我聯合內眷邀寵,我的日子更難過了。”
銀筝不甘,迢兒幫着勸了幾句,方才漸漸回轉過來。
這日清早從瑞祥宮請安回來,即使一路坐着軟轎,仍覺膝蓋被凍得僵硬。
進了殿門,迢兒讓我移上暖炕,将暖手爐擱在腿上,又在鼎爐裏加了好些炭,撥得火花嗞拉拉地響。
北褚隆冬難過,我命值班的都不必在外苦守,進外殿暖和暖和。
他們千恩萬謝,都擠在爐旁烤火,見我無意約束,偶爾低聲說笑幾句。
迢兒捧來熱茶,嘆氣道:“這冷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下面的人大半得了凍瘡,再這樣下去,宮裏的凍藥怕都不夠用了。”
我也嘆息,“不單咱們宮裏這樣,處處都是如此,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冷。”
也或許,是我頭一次不在家裏過冬的緣故。
迢兒愁眉苦臉,我強打精神逗她:“就你愛絮叨,夏天怕熱,盼着冬天,等漫天飄雪了又嚷着冷。你這麽個挑剔法,連老天爺也無可奈何了。”
“這是人之常情嘛。”迢兒撅着嘴。
“年有四季可不也是天之常理?”
午飯後困乏,想着小睡一會兒,殿外卻一陣吵鬧,其間一道媚厲的聲音格外清晰。
我一個激靈,什麽困意都沒了,正在繡花的迢兒撂下針線,起身仔細聽了聽,回我一個警醒的眼神,“小姐沒聽錯,是應妃。”
怕是來者不善。
我這廂剛穿好靴子,秋水打簾子進來,神色緊張道:“應妃帶着一群人在凝碧園那顆枯楊樹下,中間也不知圍着個小丫頭還是小太監,正被應妃……用鞭子打。”
我登時攏起眉頭,冷聲道:“她要教訓手下人,偌大個握椒殿盛不下?到我這裏髒我耳目,豈不是挑釁!”
秋水遇到這等事向來謹慎,斟酌着說:“臘八那樁事兒,我們忘了,應妃卻還記着。今日她來,必然是為讨回顏面。娘娘只作不見,隐忍一時,她也不敢明目張膽尋上來的,否則撕破臉皮……”
迢兒大聲道:“都被人欺負到家門口了,這臉皮即使沒人撕破,自己也沒臉要了!”
我冷笑:“不錯,鼓勢一弱,節節敗退。她敢在這裏馭下,就不怕別人看。跟我出去!”
待我領人趕至凝碧園,才覺氣氛不大對勁。
從我這裏看去,素白一片的雪地上飛濺了無數血漬,渾圓如珠,拖拉一路延伸樹下,觀之觸目驚心。
應妃打得貫注,居然沒有注意到我們,一邊打一邊說些狂言穢語。
我看清她手中揚起的火紅鞭子,又是一陣驚心。
火蟒軟鞭,是只在古書上才有記載的殘忍兵器。鞭上每隔一寸環一圈倒刺,刺上又有倒勾,鞭打在肉上,非得連皮帶筋地勾下一層血肉不可。
“應妃娘娘!”
一聲之下,應妃停手看我,一愣後轉笑:“冬冷寒天,娴妃怎麽有雅致出來散步?”
我滿面假笑:“不如姐姐有興致,想是握椒殿太小,盛不下姐姐金枝玉體,反挪到我這小地方來教訓手下人?”
“娴妃說笑,本宮是怕弄髒我的地方。”
言下之意,我的地方就不怕弄髒?
我眼底一片冷然,信步向應妃走去,她身邊的奴才自動讓出一條路,我冷冷一瞥,腳步登時僵住。
枯樹下的人,并不是什麽小丫鬟小太監。
我就說麽,若應妃鞭笞的是宮中人,這些下人本該物傷其類,哪有圍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的道理——枯樹之下,是一個渾身赤裎,未曾淨身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