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妃比湘妃進宮早,自當先去拜訪她。
即使應妃進宮晚,以如今司徒鄞對她如日中天的寵幸,誰又敢将她怠慢了去?正因如此,我特意挑了件清荷素裳,不與她争輝。
應妃本名殷綠,因為“殷”字犯了皇上“鄞”字的忌諱,便改姓應,封為應妃。
其父應付話在刑部任職,官正四品。
官職雖然不高,但誰見了,都要對這位國丈禮讓三分。
既給足面子,又不授權柄,司徒鄞的賬算得精明。
鴻雁和秋水捧着禮盒随行在後。
出了宮門,一向不多話的秋水提醒我,準備如此厚禮,叫別人見了,難保不會落下谄媚之嫌。
我不知身邊還有這樣心思細膩的人,多看了她兩眼,告訴她說,這是應盡之理,再說以後一起打牌我會贏回來的。
迢兒則對我算牌的能力表示懷疑,秋水聽我們這樣扯皮,也就罷了。
其實秋水所言我有過考慮,我剛入宮,多少人看着,正是是非多的時候。
但我送應妃多少,便送湘妃多少,沒有拜高踩低的道理,只是盡了禮數。
應妃的握椒殿與上書房僅隔兩條青石路,徒步一盞茶的功夫就到。
我特意叫迢兒打聽清楚司徒鄞沒有在此議事,才敢過來。
進宮門,小太監去通報,我一覽院中景致,驀見庭院正西參天聳立着一顆巨樹,蓊郁的葉子在風中銀光碎閃,柔枝如條條玉帶垂下,妩媚留姿。
我眼拙,問迢兒這是什麽樹,迢兒也不知。
一個小丫鬟迎出殿門,聞言抿唇解釋:“此樹名叫上椿樹,當初建此宮殿時并無人施種栽種,自己就長起來了。夏日無蟲,冬日不凋,綠葉長青呢。”
她臉上的得意之色顯然,我順她的話淡笑:“果真是奇樹。”
忽然起風,吹來一陣幽香,我遠遠望見一片火紅,拾步近前,異香撲鼻。
“連夜神留霜這等血蘭珍品都有……”
花非蘭而有蘭形,色若人血滋養,故曰血蘭;
葉心一點白痕,黎明出而見日消,故曰留霜;
傳聞食之容顏不老,焚之骨肉生香,故曰奇珍。
“妹妹果然見多識廣!”婉媚的聲音從殿中飄出來。
一個披裹三重豔紅宮紗的女子,在婢女摻扶下盈盈走來。
她的面容一如傳聞,足以當得起傾國傾城四字,及得身近,便嗅到與花香無二的一袖甜香。
夜神留霜,也留住男人的心魂。
專寵于皇上,果然需些手段。
我俯身揖福,應妃見了我,先是微愣,在我臉上不動聲色地逡巡幾圈,笑得不真不假:“今日怎麽有空來?”
我道:“妹妹進宮不久,歷練淺薄,今日才來拜見姐姐,望姐姐不要見怪。”
“妹妹哪裏話,從今後咱們就是姐妹了,哪有見外的呢。”
應妃說罷,未看禮物一眼,揮手着人送進屋裏。
我欠身再揖,贊道:“姐姐宮中的奇花異樹令人大開眼界,只怕單憑姐姐這兒的一捧土,也比妹妹的一片花叢要精貴些。”
應妃薄唇微揚,瞬目道:“這話我是不敢謙虛的。不瞞妹妹,我這兒最貴重的就是妹妹剛看的幾盆血蘭。這是極其珍貴的花種,若不是适合的土壤,千株難活呢。哎,我原本不想皇上如此費心,皇上卻說,若真能容顏不老,便是費再多功夫也值得。”
我點頭微笑,再不說恭奉之語。
應妃将我請進內殿,剛剛坐下便告罪:“妹妹進宮那日,我身上委實不适,才央皇上來陪,妹妹可不要怪我。”
“姐姐哪裏話,能沾染皇上福澤,妹妹自然替姐姐高興。”
應妃說話時心不在焉,聽了我答言也不甚放在心上,只是懶懶撥弄桌上的琥珀茶杯。
我抿了幾口茶,察覺出她對我頗有敵意。
果然,接下來她說的話,雖然都是家常,卻句句有機鋒,處處想顯出優越壓我一頭,我也不惱,靜心聽着。
告退時,應妃方像想起什麽,命婢女找件東西送我。
先前為我解說大椿樹的婢女煙花,從一個頂櫃上捧下一方盒子,吹了盒面上的灰塵,打開來,是一塊厚實的碧玉佩,成色尚好,只是形狀笨拙。
我不卑不亢地接過,道謝後告辭。
回到宮裏,身子沒坐定,迢兒撈起一杯茶一口氣喝幹,摔得杯子叮當響。
知曉她忍了一路,我吩咐秋水關門阖窗,淡淡一笑:“說吧。”
迢兒手指握椒殿的方向,怒道:“她有個破琥珀杯子了不起嗎,再好的杯子喝的還不是茶!還對小姐您說什麽皇上脾性怪誕,若是無事就不要去打擾他,真以為自己是皇後娘娘了!還送您那什麽破玉佩,這種東西我們要多少就有多少,用得着她送,我見她惺惺作态的樣子就要作嘔,不過是個四品侍郎的女兒——”
“迢兒。”我打斷她,“夠了。”
“可是我咽不下這口氣!”
“本也沒受什麽氣。”
飄風難終日,驟雨不終朝,應妃口角厲害,也就如此而已。
會故作姿态,有言外之音,然而逃不過被人看穿的淺薄,天子寵妃,原來是這種貨色。
我摸出那塊玉佩,随手扔到一邊。
“歇一歇,午後去湘妃那兒。”
不料飯後散步時大意崴了腳,太醫開了藥,說養兩日方能下地。迢兒說是去握椒殿沾了晦氣,借機又好一頓唠叨。
如此一來,不得不耽下拜訪湘妃之事,若因此落人口舌,道我怠慢了湘妃,我亦無可奈何。
拜訪丘栩殿在兩日後。
正午陽光和暖,湘妃在苑內看竹,我一進得宮門,便與她打了照面。
湘妃看到我,眸子駐了半晌,抹唇淺笑:“果然是個楚楚若仙的美人,宛從天邊來的,怪不得皇上喜愛你。”
我心中嘆氣,這幾日後宮裏都在傳,皇上對新入宮的娴妃如何如何寵愛,無法辯駁,無趣辯駁,也無需辯駁。
湘妃一襲秀發挽在腦後,不施粉黛,眉淡目明,同是個讓人眼亮的美人。
見得這副面相,我無由生出三分親切,正待開口,湘妃身邊的婢女低眉道:“日頭盛了,娘娘身子單薄,還請兩位娘娘殿中談吧。”
湘妃點頭,回頭邀我:“妹妹請。”
殿內坐定,寒暄了幾句,我望着湘妃的素眉,想起她名喚眉如素,便問:“姐姐容端貌美,卻為何不畫眉?”
湘妃怔了片刻方道:“他……喜歡我如此。”
我也怔了怔,才明白湘妃口中的“他”指的是司徒鄞。
她說這話時眼含風情,語氣又親昵,與所謂“清高孤絕,一笑難求”毫不沾邊,看來傳言果然不可信。
婢女插話:“皇上已經許久沒來這兒了,殿外的草都長了三寸。”
湘妃淡淡地笑,看不出凄涼的樣子,只說聽天由命。
我看這景象,自知不便多留,敘了幾句家常語,便退出來了。
回程迢兒掰着手指數:“一個是笑面美人,綿裏藏針,另一個是病西施,體怯氣弱,都不是理想的牌友人選哩。”
我笑着戳她腦袋,“你真當我這麽閑,去拜訪她們就為這個?”
迢兒嘻笑:“迢兒當然知道小姐打算,不過逗小姐一笑罷了。”
我微笑不語,宮中兩位娘娘都訪過,心事算少了一樁。
閑處光陰易逝,春去秋來間,轉眼已進臘月。
殿外的美人蕉都敗了,我卻惦記着握椒殿的大椿樹,也不知冬日不凋是怎個奇觀。
但心癢許久也沒登門拜訪,與應妃的交集當少則少。
鴻雁把盆中的炭火撥得紅火,我披着風氅窩在暖閣看《道德經》,自然而然想起師父,也不知他住在那四面漏風的屋裏冷不冷。
又想娘,還有星星,這個年紀的孩子貪玩不記事,也許下次回家,她已不認得我了……
入宮大半年,見司徒鄞的次數屈指可數,偶爾碰到,便在外人面前裝成伉俪情深,時日久了我亦倦煩。
但那厮始終一副無視我的德行,我也沒辦法與他坐下來說兩句話。
宮中盛傳皇上寵愛娴妃,太皇太後每次見我都喜笑顏開,催我何時讓她抱上重孫兒。
卻只有我知道個中滋味,眷瑗殿仿若真成了冷宮,我這“娴妃”,也當真成了個“閑妃”。
愣神間迢兒端個盤子進來,“小姐,這是我按夫人手法做的黏棗糕,您嘗嘗,是不是一個味道?”
往年入冬時,我都會纏着娘親做很多棗糕,盡日地當零食吃。
抵不過迢兒笑眼殷勤,我撚了一塊嘗,不防吃酸了鼻子。
細細咽下,果然是一樣的味道。
我轉頭看着窗紙明亮如雪,想到“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之句,不由得眼前氤氲。
迢兒慌了手腳,鴻雁她們也趕過來勸。我擺手,努力勾出一個笑臉,“無礙,糕點你們分着吃吧,只是別再拿來招我。”
迢兒眉尖一蹙,“都是迢兒不好,沒的惹小姐傷心。小姐……是不是想家了?”
我腦仁發疼,淡淡籲出一聲,“這才哪到哪,二十年,且有的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