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暖香濃(三)
那年的秋不似今年,十月的天還帶着夏回暖,可卻讓人心底那麽寒。
沈月透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她回到舅舅家的情景。
鄭家自恃清白,三代金戈,男子絕不外宿,女子只當妻不做妾,就連下人都沒有身份不幹淨的,怎麽可能容得下一個失身的沈月透敗壞門楣。
更何況,沈月透本就與鄭家無親緣,只是做了沈家和鄭家固權的棋子。
沈夫人原是鄭家二小姐,沈月透她娘死後,冒全家之大不韪執意嫁到了沈家做續弦,美其名曰為情,嫁過去一年就生下了沈康。
沈月透的處境便格外尴尬。
“你不知道,我那年離開京城,坐的是軟羅提花錦華蓋六駕馬車,連車簾都不敢掀。那些平日膽小如鼠的平頭百姓,那時候膽子最大,什麽髒的臭的都往上砸,車夫都在暗罵晦氣。我的馬車,竟還不如個囚車堂正。”
沈月透眼中含笑,“怎麽?現在還覺得崔家配不上我?還是覺得我們才是蛇鼠一窩?你當有才有貌有銀子就是矜貴?哪有這麽容易的事。你現在知道了,要走?還是留在我們這個荒唐地?”
她坐在窗邊,阿牧在腳踏坐下,想要去握她的手,卻被甩開,心裏一陣疼,“你和他怎麽能一樣?你又不會像他們一樣…”
“老實說…我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為什麽會驗身會沒過,其實挺可惜的。”她眼中笑意更甚,“不過誰會信呢?呵…”
她突然有一個想法。只是一瞬間。但是下一個瞬間她又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沒理由的頂掉了上一個想法。
第一個想法是趕阿牧走。
第二個想法…
“阿牧。”她捏住了阿牧的下巴,讓他擡起頭,就像第一次見他那時,強迫他擡頭看她。“你為什麽不想我和崔家有關系?你不想我嫁給崔瑾麟?”
阿牧的目光多是躲閃,他曾自恃健談,現在發現長了條舌頭實數多餘。
沈月透半逼半誘,自己都不知道說出了阿牧的真實想法。
“你在駭醋。”
阿牧就是在駭醋。但絕不承認。
“你為什麽會駭醋?”沈月透步步緊逼。
阿牧頭腦一片空白,見到她神魂丢一半,聽她說起前事神魂再丢一半,如今被問到這樣不能回答的問題,神魂更是倒欠一半。
沈月透目光灼灼,“你應該知道,你是奴隸,是沒資格駭醋的吧?主子的事,怎麽輪得到你管?”
阿牧當然知道。他就是犯了梗,執拗的認為自己能改變結局。這是他的老毛病,每次到節骨眼都是一樣的選擇。
這一刻,沈月透覺得自己應該是瘋了。
但她頭一次因為瘋癫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歡愉,好像從未擁有過的屬于自己的靈魂或是別的什麽重要的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回歸,與行屍走肉般的空殼融合,她是凋零的花,正在奇跡般的恢複生機。
她說:“奴隸沒資格。那就換個身份吧。阿牧,做我夫君,我不再讓你駭醋。”
她突然開了竅。死而複生。是真的死而複生。這個問題的答案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終于找到了自己在世間茍延殘喘的理由。
當然,“答案不重要”要建立在阿牧沒有拒絕的前提下。
顯然阿牧是拒絕了。他說:“你不會想要嫁給我的。”
看來不會太簡單啊…沈月透暗忖,卻被點燃鬥志,哪能就此作罷。“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想不想?”
阿牧伸出手,剛碰到沈月透就遏制不住将人擁進懷中。如果說沈月透現在是找到了翅膀的飛鳥,那阿牧就是在淤泥裏瀕死的魚,拼命想抓住什麽做借力的救命稻草。
他快被折磨死了。老天爺就是要這樣懲罰他,讓他擁有,卻又得不到。
沈月透聽見耳邊無力的底念,很小,但很清晰。“我知道。嫁給我,你會後悔的。”
他只是簡簡單單的心悅一人。誰知道,會越來越複雜越來越複雜,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迫切的想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告訴沈月透自己就是害她失節變成衆人話柄的人?
還是應了她的話,如兒時婚約娶她,然後在她想起來後,讓她帶着對他的憎恨過一輩子?
他好像被老天爺分成了兩半,一半在對着他說,你沒救了。另一半對着他也在說:“你沒救了。”
“你沒試過,怎麽知道我會後悔?還是說…你心裏另有他人?我給你銀子身份,給你一切你都不在乎,只想要自己的意中人,所以用這些話搪塞我?”沈月透一句話将他叫醒。
她當然知道阿牧不會有別的意中人,否則不會這樣對她的。她又不是傻子,往日阿牧如何待她,她比誰都清楚。
她現在不想知道阿牧拒絕的原因,她只想阿牧不拒絕。
顯然,阿牧更懂他。“等你真的想好,我會娶你。”天知道他是怎麽想到這句又解燃眉之急又沒有後顧之憂的說辭的。
沈月透滿意了,但不夠滿意,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裏不滿意。垂頭沉思片刻,悻悻道:“其實你應該不是個奴隸吧?”
她再怎麽說也是根正苗紅的大家小姐,是被規矩尊卑堆大的,怎麽可能輕而易舉就被一個奴隸牽着鼻子走。
阿牧心髒驟然收緊。
“你以前也是個貴公子吧?何故淪落至此?可以說予我聽嗎?”
其實沈月透不大想知道他的過去。她也有不想讓人知道的過去,同理心下,就沒這種壞習慣。這個時候只想找機會證明自己是認真的,替他分憂是不可缺少的過程。
阿牧喘了口氣。
“都過去了。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他是在安慰沈月透,也是在安慰自己。
沈月透語塞。心裏更認定了自己的猜測:他一定有一段輝煌而變成瘡疤的過去。暗喜很快就将吃癟的不滿一掃而空。
她不會讨奴隸的歡喜,但是哄一個貴公子,她是會的啊!
之前為了安排她進宮,在鄭家可沒少學東西。取悅人,是最基本的。
“好吧,我今兒想出去用早飯,你自己吃吧。”說罷,不給阿牧拒絕的機會,歡欣雀躍的換衣挽發出門,留阿牧獨自對着一桌飯食心亂如麻。
正所謂,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循序漸進欲擒故縱,才是該對貴公子用的把戲。
阿牧愕然。這就結束了?她現在這麽好糊弄了?他不理解…
曾經他自認為,是很懂沈月透的。從沈月透驀然決定進宮那刻開始,一切都在往他無法掌控的方向發展。
一頓食之無味的早飯下來,阿牧終于将思緒理出了七七八八。
就是準備繼續和之前一樣,踏踏實實做沈月透的奴隸。然後等她真的找到了一個如意郎君,自己就離開。
他将今日一切措不及防的發生,都歸咎為了自己沒有和她保持好距離。
那麽就從此刻開始,他會克制的。為了他愛的人能真的開心,也為了他愛的人不會恨他。
總結就是,他決定從此刻開始,比從前更像一個奴隸,這樣才能等到沈月透死心,讓沈月透幸福。
他知道,沈月透絕不會在一個奴隸身上死心眼。
一個時辰後,沈月透吃飽喝足,紅光滿面的回來了。
這兩日,阿牧親手操辦的飯食,補是補,可是滋味實在寡淡,她忍好久了。
“阿牧。”
阿牧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後。她沒聽見聲響,回頭才看見人,吓了一跳。
“你怎麽沒有腳步聲啊?”
阿牧沉默。
其實他可以說是個極會言語的人。之所以在沈月透看來是個悶葫蘆,只是他面對沈月透總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也怕說錯。
沈月透心中頓生不祥預感。
“阿牧?”她試探着喚了一聲,“幫我拿個手爐。”
阿牧去了。
她又喚:“阿牧,抱我去床上,我想歇歇。”
阿牧照做。
她道:“阿牧…你去歇着吧,不用你伺候了。”
阿牧跪在腳踏,垂眸道:“奴…不敢。”
得…又回去了。很顯然,做奴隸還是做夫君,他選擇了前者。
深秋陰寒,沈月透正如一盆涼水當頭淋下,透心寒涼。
她是不信這個男人可以在一頓飯的功夫就後悔自己下定決心的事情的。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他剛剛就是在敷衍她。并且為了以後不用再有這些麻煩的敷衍,這個男人要恢複往日的疏離。
縱使大家閨秀,此刻心中也憋了一肚子髒話。
“這麽喜歡喜歡當奴隸?”她眯着眼,多了一絲威脅的味道。“那上床吧。好好睡一覺,晚上可有的你忙。”
幸而她剛剛已經開悟了,否則此刻,估計又要自怨自艾低沉下去。
如今她想起曾在鄭家學到的把戲,倒不介意再試一試,看看有沒有生疏。就倚仗着阿牧那一分願意搪塞她的不同。
她對阿牧這段珍貴的愛戀,盡管後知後覺,好在綻放于對的時間,她願意費心費力甚至處心積慮的去滋養,直至開出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