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茶樓後面的街巷盡頭, 孤孤單單停着一輛馬車,看着模樣不起眼,但若是仔細觀察便能發現, 整個馬車都是用上好的降香木打造而成, 說是寸木寸金都不為過。

馬車裏坐着的那人, 一身玄色長袍,銀發如瀑, 不發一言地倚坐在軟榻上, 曲起手指支撐着側額。

近乎不眠不休地趕了幾天的路,在場的所有人無論是身心都疲乏到了極點。

但明明是一副憊懶懈怠的姿态,卻偏偏讓人不敢心生怠慢。守在外面的青衣下屬探進來一個腦袋,輕聲詢問道:“大人今天還要回城嗎?”

車裏的男人雙目微阖,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回吧。”

下屬出去吩咐了車夫幾句。馬車辘辘駛離小巷, 他才又進了馬車, 自顧自地煮起茶來。

看着面前正閉目養神的人, 青衣下屬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嘴唇張張合合好幾下。

被他偷偷打量着的人先開口了。

“有什麽話想說就說。別擺出這副樣子來惹我心煩。”

下屬趕緊收回目光,在暗處悄悄舒了口氣,才陪着笑開口:“屬下就是……就是有些好奇,大人今天怎麽對那人這麽和善?”

這話要是讓謝虞琛聽到,他保不齊會“呸”的一聲罵出來。

還和善?你家主子就差直接把明晃晃的“威脅”兩個字寫到臉上了好嗎?

但對于常年跟在大巫身邊的青衣下屬來說, 他們大人今天的态度絕對算得上是和藹可親,就連皇宮裏龍椅上坐着的那位, 都不是每天能有這個待遇的。

“他遠比我想象中的要聰明。”男人并沒有正面回答。

青衣下屬撇了撇嘴,心道:當然是聰明, 不然單是冒充大巫這一條,就足夠讓自己懷裏的刀沾上那人的血,怎麽可能放任他到現在。

“而且你派出去的那些人中,可有誰查到了那人的蹤跡?”男人屈指敲了敲桌案。

青衣男人一愣,下意識便搖了搖頭,別說是他家住何地,師承何人了,他們連那人姓甚名誰都沒有查到半分。

就好像突然從地裏冒出來似的,沒有半點可以讓人追溯的過去。

手握整個南诏的情報系統,就連京中哪個大臣今天中午吃了幾碗飯,穿了什麽顏色的裏衣都一清二楚的內衛頭子第一次感受到了挫敗,還是在一個極不起眼的人身上。

不對,也不是完全不起眼,起碼那人的容貌是一等一的清俊。第一眼看過去時,即使是着一身粗布麻衣打扮,都不會讓人忽略掉的那種好看。

他回過神來,一臉愧疚地低下了腦袋:“回大人,是屬下無能,沒有查到那人的蹤跡。”

“不怪你。”男人搖了搖頭,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勾唇輕笑了一聲,“查不到也正常。”

……

再遇到那人時,已是五天過後。

這幾天,謝虞琛就好像全然忘記的那天夜裏發生的事一樣,每天該幹什麽就幹什麽。

上午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洗漱過後就從茶樓後廚的小門繞到碼頭附近,坐着看幾個小時的風景。

裝卸貨物偶然會發出一些令人心煩的噪音,謝虞琛也好像沒有聽見似的,就連面上的表情,都平靜從容得仿佛老僧入定。

把在他身後暗中監視的內衛搞得一臉麻木,開始發愁起每日傳給首領的密信該怎麽寫。總不能通篇就說自己每天跟着謝虞琛看了什麽景色吧?

毫不誇張的說,如果攢幾天內衛送回去的密信裝訂成冊,那簡直就是一本敘述詳細、描寫生動的《寶津渡風土志》。

每到輪換的時候,內衛總會和同伴吐槽一句“莫名其妙”,然後才揉着餓扁的肚子到附近的攤子上吃東西。

……

中飯自然是在碼頭解決。吃過飯後,日頭就毒辣起來,不再适合在外面晃悠。謝虞琛便溜達回茶樓,繼續開始他的說書和授課事業。

連着幾天的學習,茶樓衆人的算數水平已經得到了長足的進步,基礎的像加減乘除這種,衆人只要分分鐘就能搞定。

講完豎式計算後,謝虞琛還挑着講了些衆人平常能用得上的數學知識,譬如幾何、體積計算公式之類的。

當然碼頭上的人也不是每天都有空來,他們還是要幹活糊口養家的。所以謝虞琛講得知識也很碎,有時候還要照顧一下新來的“同學”,把最基礎的豎式計算再重複講幾回。

有時候他講的內容對衆人來說太過晦澀難懂,謝虞琛也會停下來,在其中穿插一些輕松有趣的小故事給他們緩和一下情緒。

總之,他這個臨時開設的數學課堂辦得還算不錯。短短幾天就受到了碼頭衆人的歡迎。許多人寧可省下半個時辰的休息時間,也要專門跑到茶館,聽一會兒謝虞琛講課。

“十郎今天講什麽知識啊?”

“能再講講那什麽圓錐圓柱的嗎?我昨天琢磨了一晚上也沒搞明白。”

……

剛走進茶樓,謝虞琛身邊就圍上來一圈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大部分都是在問關于上課的事。當然也有幾個手裏攥着張不太規整的草紙,上面列着算式,請謝虞琛檢查一下自己算得對不對。

不疾不徐地接過那幾個人手裏的紙,又按順序回答完衆人的問題後,謝虞琛這才走到自己位置上,把上課用的木板放正,繼續講起昨天沒講完的知識來。

嘈雜的街道上,謝虞琛所在的這間茶樓安靜得格外顯眼。仿佛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将它與整個寶津渡隔開來。只隐隐有一個清越的聲音傳來,如月照石泉,環佩叮當。

但在衆人看不到的地方,卻有幾道目光一直注視着屋裏。

“幾位大人不如進去坐着吧?”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奉命監視茶樓的內衛猛地一驚,轉過身來卻看到衆人身後站着的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

模樣也不陌生,內衛常在他們監視着的那人左右看到。

對上內衛警惕戒備的目光,趙懷“呵呵”憨笑兩聲,指了指茶樓大門的方向,“謝郎說幾位大人在烈日底下守着也辛苦,不如幹脆到茶樓裏點壺清茶,尋個位置坐着看。一來能監視得更清楚,二來……二來……”

猶豫半瞬,趙懷咬了咬牙,還是把謝虞琛吩咐的話重複了一遍:“二來也能和衆人一起聽聽課,多少學點知識,将來不做暗衛了,給人做賬房也能糊口。”

一鼓作氣地說完,趙懷悄悄擡眼打量着對方的表情,确定對方沒有動氣後,他才長舒了一口氣。

謝郎說這話,不是明擺着的挑釁對方嗎?

那可是大巫身前的內衛,尋常人若是遇上,躲都來不及呢,謝郎卻主動去招惹人家。

自己剛剛傳話的時候,生怕他話還沒說完,腦袋就離開了自己的脖子。

不僅是趙懷,就連監視茶樓的幾個暗衛自己,都沒想到謝虞琛會讓人帶這麽一番話。

幾人面面相觑半晌,最後還是其中一個打扮成挑夫模樣的內衛猶豫着打破了沉默:“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不如就,進去坐着吧。”

沒人反駁他的話,主要是太陽确實晃眼。幾人就這樣沉默着,帶着某種不尴不尬的表情,跟在趙懷身後依次踏進了茶樓。

……

“公子是怎麽發現那些人是派來監視您的內衛?”

一堂課結束,謝虞琛坐在靠窗的位置休息。趙懷朝內衛所在的那張桌子的方向瞟了兩眼,猶豫着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太顯眼了。”謝虞琛忍不住搖了搖頭,一臉的怒其不争。作為一個前影帝,他實在是沒辦法忍受那幾人拙劣的僞裝。

看趙懷一臉迷茫,謝虞琛敲了敲桌子,眼神示意他往窗外看:“那幾個內衛雖然打扮與這渡口上的普通百姓沒有兩樣,但你看街上的那些人們,來來往往的無不是在低頭忙碌着自己的事,誰會時不時就探頭探腦地往茶樓的方向看?”

趙懷看着樓下的行人,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一臉贊同地點了點頭,好像确實有些怪異。

“若是他們假裝成來茶樓聽課的販夫走卒,隐藏在衆人中間,說不定我還沒那麽容易注意到他們。”謝虞琛啧了一聲,一副對內衛的業務能力很看不上眼的模樣。

……

“我們繡衣使者的僞裝有那麽差嗎?”

入夜的城中,聽完今天負責監視茶樓的下屬的彙報,青衣男人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懷疑中。

這個青衣男子就是那夜站在謝虞琛身後的那個,姓周名洲,很難念的名字。

作為一個負責監察和探風的內衛頭子,從前都是人嫌鬼憎,被朝中大臣避之不及的存在。

現在一朝在這個彈丸大小的地方栽了跟頭,關于謝虞琛的消息一點沒探查到不說,就連派出去監視的內衛,也被人家給拎出來數落了半天,面子裏子都丢了個幹淨。

“大人,我真的覺得那個姓謝的有古怪!”

周洲一邊拎起茶壺,扒拉下面炭籃裏的銀絲炭,一邊嘀嘀咕咕地向旁邊的男人告狀。

“你自己太笨就別怪別人。”倚坐在貴妃榻上的男人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長袍,露在外面的胳膊瘦而有力。

他的膚色是那種久不見陽光的冷白。過白的膚色反而襯得紗布上泅出的鮮紅更加刺眼。

“怎麽又滲出血了!是不是傷口崩開了?”

攔住急急忙忙就要去叫大夫的周洲,男人眉頭微皺:“你要讓城裏多少人的耳目都知道我受傷的消息?”

“那也不能不管身上的傷啊!流了這麽多的血,還……”

周洲急得在原地直打轉,但到底不敢再自作主張,最後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蹲回了炭籃旁邊,照看起茶水來。

“行了,不過是一點皮外傷。”男人實在是不想看他杵在自己眼前煩人,擡手讓他出去。

“對了,今晚亥時一過,就随我去一趟寶津渡。”

周洲本來已經走到了門口,聞言腳步一頓,剛想張嘴勸說點什麽,但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把話咽進肚子裏,點了點頭輕聲應下。

……

謝虞琛不明白,有些人為什麽每次過來,都要選在一個夜深人靜,連馬廄裏的馬都睡着了的時間。他一邊披上衣服開門,一邊嘆着氣想。

“大巫既然來了,就裏邊請吧。”謝虞琛深深打了一個哈欠,後退一步讓出了進門的位置。

儀态懶散,絲毫沒有半分對來人的敬畏。

沉沉看了他一眼,男人不發一言地踏進屋子。

“你應該知道我需要你做什麽。”他冷聲開口。

“明白明白。”謝虞琛敷衍地點了點頭。

“三日以後的子時三刻,我會派人來接你進城。等你扮作我的模樣後,就跟着周洲坐船北上。他會告訴你該做什麽。”男人言簡意赅地交代完,偏頭看向對方。

謝虞琛對今天之事早有預料,聞言倒沒露出什麽驚訝的神色。目光落在對方的配劍上,他突然開口:“那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問。”

謝虞琛:“這一趟會有危險嗎?”

“自然。”

“不僅有危險,而且很有可能就此殒命。”男人沖他挑眉,露出一抹笑意,“所以你要考慮清楚。”

謝虞琛心道:好像他拒絕之後就能活下來似的。但面上表情卻是不變,他慢條斯理地攏了攏身上披着的衣服,語氣自然:“既然有随時客死異鄉的險,不如這件事之後,你我之間的恩怨就一筆勾銷,如何?”

“可以。”男人答應得很快。“還有什麽要求可以一并說完。”

他難得生出一點好心,畢竟眼前這人确實幫自己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有。”謝虞琛幾乎是想也沒想就說道。

對面的人輕輕揚了揚下巴,示意他開口。

“你能把你的配劍摘下來給我看看嗎?”

謝虞琛一言既出,屋裏幾個人都愣在了原地,就連自進門以來就是一副勝券在握的男人都忍不住露出了幾分驚愕,搭在劍柄上的手也松開了一瞬。

“不可以嗎?”謝虞琛歪了歪頭,目光從那柄墨色的長劍身上移開,遺憾地嘆了口氣。

自第一次和這位南诏大巫遇上,謝虞琛就注意到了對方腰上的佩劍。他真的想看那柄劍很久了。

“啪嗒”一聲,應當是皮扣解開的聲音。

下一秒,那柄被謝虞琛朝思暮想的劍就被一只修長的手放到了桌上。

“你若想看就看吧。”

謝虞琛“哦”了一聲,強壓下眉眼之間的喜色,慢吞吞地轉身湊了上去。

長劍出鞘,泛起耀眼的冷光。謝虞琛仔細打量着它。很華麗,也很漂亮的劍,他心想。

又直又長的雙刃,錐度形的刀尖,略帶曲度的刀柄。

——很适合用來刺穿。

謝虞琛閉上眼,就能想象到這把劍揮動起來的模樣。

優雅而殘忍,就像他的主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