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第43章
發冠被摘下, 不僅是脖頸壓力驟輕,渾身都跟着一塊兒松快了。
崔南栀摸了摸頭頂翹起的發絲,壓下去, 又翹起來。
等兩人又恢複正常距離的坐姿,常進寶才從樹叢裏冒出來。
他默念着做這種事未免太對不起陛下了,怎麽能一聲不吭躲起來偷看。但要是剛剛貿然沖出去撞破陛下與崔娘子, 現在腦袋還能放在脖子上嗎?他都決定幫陛下瞞着太後了,偷偷看一眼也算扯平了。
“陛下,車馬都妥了。”常進寶道。
春雨短促, 要是能再下一會兒,她在身邊停留的時間也會更久些。
天子深知這短暫的二人時光只是他巧立名目偷取來的,踏出廟壇大門, 也就意味着要從幻夢中抽身,回到現實。
崔南栀一件件拾起發飾, 回到馬車旁。
“這邊這邊——”宜春郡主從車窗探出半個身子, 朝她招手。
衛昙牽着缰繩, 視線在廟壇門口停留片刻,而後與宜春郡主說了幾句。
宜春郡主下車跑過來拉住崔南栀的手,上下打量:“咦,你怎麽把發飾拆了?”
“發冠太重了, 壓得我脖子疼。”
宜春郡主去掂發冠的重量, 眉頭一下子皺起來:“好沉, 戴一天不是頭都擡不起來了。”
她拉着崔南栀上馬車:“我阿娘先回去了,咱們坐一輛車!”
崔南栀看了眼衛昙,他馬上溫和地笑了笑:“無妨, 我騎馬就行。”
沒了昌樂公主約束,宜春郡主是活潑了不少, 纏着崔南栀問東問西,心疼她天沒亮就得起床,又問她進廟壇與舅舅一起上香是什麽感覺。說着還要幫她绾頭發,又叽叽喳喳羨慕她頭發又黑又順。
衛昙聽着身後兩個小女郎話題跳來跳去說個不停,到聲音逐漸低下去,最後靜悄悄的,東倒西歪地睡倒在軟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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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倚在榻上,聽着女官轉述,對崔南栀的表現十分滿意。
“先前覺得她年紀小,又是趕鴨子上架,想着只要不出什麽大岔子就成。”太後欣慰道,“也是個擔得起事的。”
女官附和:“可算是沒有辜負娘娘的期望。”
“她現在在何處?”太後問。
“說是起得太早沒睡夠,一回來就躺下了。”
太後颔首:“累着了,歇一歇也好。”
她轉而問起天子:“陛下今日如何?”
“陛下還是老樣子。”女官道。
太後撥弄着佛珠,t應了一聲,沒有再問起別的。
不知道為什麽,她這幾天總有點心緒煩悶,原以為是擔心崔南栀的緣故,但得知今日一切順利,她心頭依舊感到郁悶。
以她在禁內幾十年的經驗,一定是有問題被她忽視。
佛珠被來回撥弄好幾輪,太後輕輕嘆氣:“叫廚子去做道鮮筍煨湯,讓陛下和崔娘子來我這用晚膳吧。”
常進寶轉達太後口谕,天子應了句“知道了”。
常進寶有點為難,陛下不說去,也不說不去,他怎麽跟蓬萊殿女官回話。
“還請了誰去?”天子突然發問。
常進寶忙道:“還有崔娘子。”
天子眉心微斂。
“崔娘子歇下了,不過依奴婢猜測,應當是會去的。”常進寶想起他看到的那一幕,有些戰戰兢兢地詢問,“陛下,咱們晚上去嗎?”
“去。”天子不鹹不淡地應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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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南栀來到太後的住處,一大鍋鮮筍煨湯已經擺在桌上,噴香撲鼻。
“好香!”崔南栀鼻尖聳動。
“你鼻子倒是靈。”太後笑她。
“那是太後娘娘這的廚子手藝好,人還沒到,先聞其香。”
崔南栀入座,注意到對面還放着把空椅子:“還有誰要來嗎?”
話音未落,天子挑起簾子,徑直而入:“還有朕。”
他倏地出現,崔南栀讪讪地縮回伸向筷子的手。
雖然有想過會是他來,崔南栀還是存了一絲“說不定是宜春郡主或是昌樂公主”的希望。
太後的目光輕掃過二人。
天子還是那副冷淡的模樣,崔南栀正乖巧坐着等着他們先動筷。
看不出有什麽不對勁。
太後輕擡下颌,示意女官布菜。
“今日沒遇上什麽事吧?”太後問道。
天子道:“一切順利。”
女官肯定已經給太後說完了,她問一嘴也只是例行關心。
天子也沒什麽細說的必要。
一向如此,但這次太後卻追問起來:“崔娘子呢?”
突然被提及,崔南栀愣了愣,下意識往對面望去,想先等天子回答。
“她……”天子剛開口,被太後打斷。
“你少說場面話。”太後看向崔南栀。
她放下筷子,想了想道:“還……還算順利?”
陛下都說沒事了,那她也應該順着他的意思說吧?
“雷打得湊巧,春雷是吉兆,正好能拿來堵禮官們的嘴,省得他們事後碎嘴。”
崔南栀不知道還有這層含義,難怪在廟壇時候,禮官面露尴尬,目光閃躲。
太後溫和地笑道:“果然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第一次時慌得一晚上睡不着覺,你做得已經很好了。”
崔南栀有些不知所措,眼神無意識地往對面瞄。
太後拉住她的手,微微彎起眉眼。
天子輕咳幾聲,插入話題:“阿娘,要不先吃飯吧,冷了傷胃。”
他道:“筍比宮裏做出來的鮮嫩許多。”
“都是讓人現挖的。”太後道,“宮裏的一道道關卡盤剝下來,能和剛挖出的比嗎?”
天子還在疑心着太後今日是想打什麽啞謎,話裏帶話的,還只說半截,存心是讓人揣測。
順着太後的視線看向崔南栀,她似乎完全沒有受到他們的影響,女官已經為她盛上第二碗鮮筍湯。
崔南栀咬下一塊筍,倏地察覺桌上的交談聲停了。
她擡起眼,太後和天子都在看她。
崔南栀捏着湯匙,一雙圓眸眨了又眨。
“筍是發物,不宜貪食。”被發現了,天子也沒有半分心虛,淡然地提醒她,“吃多會發紅疹,長在臉上會留疤。”
崔南栀嘴裏那口筍吃也不是,吐也不是。她摸了摸臉頰,甚至覺得身上也有點發癢。
“那得吃多少才能發紅疹?”太後安慰她,“難得一回,過了日子就吃不到嫩筍了,偶爾貪嘴多吃幾口也無礙。”說着她也舀了勺湯,看向身邊女官,“前兩天那個太醫開方子時候提到的人是誰來着?我記不清了。”
女官稍加思索:“安文茂?”
“對對對,是這個名字。”太後一下子反應過來,“說是太醫丞新來的醫官,家傳的醫術,很擅長治皮膚上的毛病。”
天子神情微微僵住。
他萬萬沒想到,在這張桌上都能聽到安文茂的名字。
這個名字,最近幾天聽到的次數是不是太多了?
“這人呢我也沒見過,不過既然劉院判誇過,那多半是不會差的。”太後還是皇後時候就經常讓劉院判請平安脈,很信得過他。
崔南栀咽下那塊筍,說道:“太後最近的藥都是他煎的。”
“你知道他?”太後詫異。
“先前太醫丞聚集,我擔心太後,就問了一下,正巧是安醫官。”崔南栀答道,“今日早起犯困,安醫官還送了我清涼丹提神用。”
她去摸袖袋,空空如也,想起來早上就把東西給常進寶了。
見狀,常進寶把清涼丹遞給太後。
太後沒打開,只是睨一眼木盒:“他是個有心的,熬幾年資歷,想來晉升也會很快。”
“倒也是生不逢時,要是在先帝那會兒,這安醫官應當是很受歡迎的。”太後感慨,“要是他有真才實學,那些妃嫔一個個估計都得搶着讓他來請脈看診。”
天子出乎意料地接話:“他要是有真才實學,到哪都能出頭,呆在宮裏還顯得委屈他了。”
“有才學也得有地方施展才行。”太後斂眉。
太後又在暗示他六宮空置。
天子一聲不吭,不想把話題引上來。
相識的人得了太後賞識,崔南栀也很高興。
不過她還是記着天子剛剛的話,生怕吃多臉上發紅疹,整道晚膳也就止于兩碗鮮筍煨湯了。
等崔南栀辭別,天子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他預感太後今日一定是有話要和他說。
果然,等女官回禀崔南栀已經回到自己屋裏歇下,太後才堪堪開口:“太子現在如何了”
天子眉頭一挑:“在孟閑雲那呢。”
“我知道你想讓他在外面吃吃苦頭,重新打磨一遍性子,但人的脾性哪裏是能随便改的,少說也得有個三五年。”太後語含責怪,“我瞧着崔南栀是個很不錯的姑娘,也沒有一哭二鬧地給太子求情。反而讓我覺得,耽誤她這些年心有愧疚。”
……她那哪裏是沒有一哭二鬧,是壓根就沒想過給太子求情吧。
天子暗想。
他還是沉穩地接下太後的話:“阿娘的意思是?”
“年輕時候我就羨慕別的嫔妃有女兒,後來有了宜春,即便常常進宮也只能解一時的煩悶。要是有個崔南栀那樣的女兒也算圓了年輕時候的心願。”
天子有些坐不住了。
“總不能真讓崔南栀等太子等上個三五年。”太後提議,“朝中有無合适的青年才俊,尚未婚配,家世清白的?”
“這是——”
太後将他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女兒家的青春寶貴,耽誤不得,既然是要報崔積繁的恩,他所求也就是為母女倆的後半生得個好去處。這樣,我将崔南栀收為義女封個郡主,再為她擇個家世不錯的郎君,也算是圓了崔積繁的心願。”
原來太後今日試探來試探去,是在這裏等着他。
天子已經估摸出她的意思了。
他知道太後喜歡崔南栀,但太子出事時,她雖然托人來給太子求情,卻從未說過要取消崔南栀與太子的婚約,甚至因為崔南栀沒有找她退婚感到欣慰。
突然要收崔南栀做義女,又要重新為她擇婿,根本不是為了崔南栀着想,而是打着試探他的心思。
太後的眸光裏染上幾分探究。
從她說那些話開始,就在觀察天子的神色。
她一直覺得哪裏不對勁,卻又想不出是為何。
直到剛剛那頓晚膳,崔南栀的表現無可指摘,但就是如此才讓她發覺問題所在。
先前宜春郡主随口一提,說舅舅平時都不怎麽笑,看着有點發憷,但崔娘子好像不怕他。
太後自诩了解她的兒子,他要報答崔積繁的恩情,多關照他唯一的女兒,太後是贊成的。
金銀珠寶,绫羅綢緞,流水般的送出去她都不會有任何異議。而天子獨獨對崔南栀有別一份的情緒,是太後在其他人那從未見到過的。
平時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會被呈到天子面前來,直接讓手底下人處理了。但事關崔南栀,他親力親為的次數似乎太多了。
天子定了定心神,道:“朝中人才頗多,但至于家世人品,還得細細考量,馬虎不得。”
“我也就提一嘴,問問陛下的意思。”
“阿娘的想法自然是好的。”天子勉強揚起唇t,“不過怎麽想到收她做義女?”
“高嫁總歸是得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封個郡主就是自己有底氣。”太後抿茶,“陛下沒什麽異議的話,就讓禮部去選個封號吧。”
天子已經斂起訝異,神色如常地應下:“明日便讓禮部去辦。”
“別人對她好,她也會十倍百倍地回報。但她現在這身份,難保不會有人對她産生其他心思。”太後輕輕嘆氣,“說到底,她也就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又是在宣州長住,心思單純,不懂得宮裏的彎彎繞繞。身為長輩,還是不要太過溺愛,得往正确的路子上指引。”
常進寶往天子那觑了眼。
太後或許對朝堂上的事一知半解,但在男女情事上,陛下才是那張白紙,三言兩語就被太後試探出來。姜還是老的辣,太後不愧是先帝後宮裏的贏家,已經從風吹草動裏揣摩出來了,這話擺明了就是提點陛下,不要有不該有的心思。
等等——
常進寶掐了把大腿,才不讓自己叫出聲。
陛下什麽時候對崔娘子……
他記起白日在廟壇廊下見到的那一幕。
常進寶忽然反應過來一件事。
他從陛下還在東宮時就服侍身側,從未見過有女郎近身。
哪怕是司寝女使更換床鋪寝具,也是等陛下不在寝殿時才進去做事。
若非是陛下刻意允許,崔娘子怎麽可能離他這麽近?
真是在陛下身邊待太久,跟着一塊兒變鈍了。
他似乎是窺探到了不得了的秘密,從前那些覺得疑惑的點,頓時全被打通了關竅。
“都聽您的。”天子起身,常進寶趕緊跟上。
走到門口時,天子腳步停頓片刻,像是刻意說給太後聽:“明日就吩咐禮部拟些封號來。”
常進寶戰戰兢兢擡頭,天子眸色黑沉。
他深深行了禮道:“奴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