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謝郎這是要做什麽?”

正值飯點, 餘小郎端着菜,剛走進謝虞琛的院子門口,就看到謝虞琛正讓人搬了一筐梨子往進走。

幾天前, 烏菏的車駕來到蓬柳村, 停在了許家食肆的門口。烏菏此行低調, 村裏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那輛低調華貴的馬車裏坐着的是他們南诏尊貴無比的巫神大人。

所以百姓們的生活照舊是該幹什麽幹什麽,有時候在村裏遇上了烏菏身邊的金甲衛, 還要主動上前閑聊幾句。

沒辦法, 這段時間高鴻他們就吃住在村裏,自然少不了和村裏百姓打交道。雖然高鴻本人沉默寡言,三句話問不出一個字,但其他人沒問題啊。平日裏也經常和村裏人們打個招呼,沒事閑聊幾句的。

現在村人們看到烏菏身邊的人, 雖然模樣是他們沒見過的生面孔, 但身上的衣服他們是熟悉的——

高鴻幾人剛來村裏的時候, 也是穿着類似的金甲衛軍的官府。黑色的腰帶一束, 氣派得很嘞。

現在這幾人穿着和高鴻他們一模一樣的官府,可不就是高鴻兄弟們的同僚嘛!村人非常熱絡且自然的就和他們客套寒暄起來, 還跟他們打聽起了京城的事情。

可憐烏菏身邊幾人,平日裏都是一副抱着長劍不茍言笑的模樣。從前衆人見了他們,不是極盡阿谀奉承之意,就是吓得避退三尺。

這還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場景。

要麽把他們當成好哥們兒似的,就要請他們吃飯, 要麽就往他們手裏塞瓜果山珍,搞得幾個金甲衛一臉茫然, 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第一次有了點“進退兩難”、“手足無措”的感覺。

更有甚者, 牽着驢正準備往村口走呢,突然有些腹痛,要回家上茅房,正巧遇見一個金甲衛,當即便拉着對方,要對方替自己看一下毛驢,自己回去上個廁所。

最開始幾人還有些不适應,但村裏人對他們一副樂呵呵的模樣,況且他們大人是來做客的,又不是來招惹是非的,他們也不好表現出什麽別的神情來。

最後只能學着“前輩”的模樣,要麽像他們高鴻首領似的,板起一張棺材臉,見了誰都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樣。久而久之村民們也就不來找他了。

要麽就像其他人那樣,放下自己身上身為金甲衛的架子,村民們塞給他們什麽,就樂樂呵呵地收下。平素在街上遇上他們,幫着搬搬東西什麽,那些順手為之的活計就一并做了。和蓬柳村的百姓和和睦睦地相處。

衆人一看,連他們金吾衛的首領高鴻大人平日裏都要在作坊裏幹活,他們這些人還擺什麽高高在上的架子。再說人家高鴻首領不說話,是因為人家生性就不愛說話,他們跟着裝個什麽勁兒?

于是便也放下了心裏那些有的沒的,只把自己但尋常人一樣,和村人們相處了起來。

別的不說,蓬柳村百姓的飯食,味道還是很不錯的。正趕上現在又到了村裏一年一度的腌酸菜的時候,酸辣爽口的蘿蔔下飯佐粥最好,辛酸撲鼻的褐色酸菜用來做酸菜魚。

至于那些酸白菜嘛,當然是用來炖豬肉了!

謝虞琛去年的時候,便想着用酸菜來炖豬肉。只可惜那時候村裏還沒開始養豬,後世東北地區遠近聞名的殺豬菜,謝虞琛也沒機會嘗嘗。

現在酸菜也有,豬肉也有,謝虞琛怎麽可能忍住不然食肆裏的人做一回殺豬菜?等到村裏有人殺豬的時候,他便讓許大郎買了各個部位的豬肉回來,連同酸菜和血腸一起,在大鍋裏炖了一鍋噴香撲鼻的殺豬菜。

酸菜炖得爛爛的,只有菜莖還保留了一點爽脆的口感。豬肉也吸飽了白菜的酸香,去除掉油膩,變得清爽起來。

除了豬肉以外,殺豬菜裏還有豬骨頭,粉條等其他食材,既豐富了菜肴的內容,也增加了許多別的風味。最關鍵的一道食材便是那裏面的血腸。

從前蓬柳村的百姓是不吃動物血的。倒不是他們嫌血的味道腥,飯都勉強吃得飽的人家,哪有那麽多的講究。而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殺牲畜時放出來的血該如何制成可以食用的東西,所以從前也就都倒掉了。

後來是許大郎交給他們,說那些從牲畜身上放出來的血不要任由他們流走,而是提前準備一個盆,在盆裏擱點鹽。殺豬的時候把熱的豬血接到這個盆裏。

等豬血冷卻半夜後便能凝固成塊。這時候在把這些血塊都倒出來,在熱水裏滾一下,豬血就會變得更加緊實,到時候不管是拿了韭菜炒熟,還是就撒點醬油蔥蒜的調味料上鍋蒸煮,味道都是極好的。

村人半信半疑地按照許大郎教的方子一試,那些豬血當真如他說的那樣凝成了血塊,吃起來味道也是又嫩又香,絲毫不遜色于正經的豬肉。

而且據謝郎說,那豬血裏還有什麽各種各樣的營養物質,吃了之後對身體也是有好處的。

這樣一來二去的,沒過多久蓬柳村便流行起了吃豬血、鴨血。

吃豬血的習慣傳到別的地方,最開始人們看到那鮮紅的血塊的時候,心裏還有點發毛,覺得下不了嘴。但嘗過一次韭菜炒豬血的味道後,心裏那點遲疑和顧慮便當即煙消雲散了。

嗯,豬血真好吃。

至于那鮮紅刺啦的模樣吓不吓人?嗐,你吃豬肉的時候,難道豬肉買回去的時候就是燒好冒着熱氣的嗎?

不也是鮮血淋漓的,比那豬血還滲人呢。也沒見你有多害怕,怎麽到了吃豬血的時候,就覺得瘆得慌了?

這麽一說,人們頓時便感覺那紅褐色的鮮豬血沒什麽值得人害怕的地方了,豬血也就漸漸進入了尋常百姓的飯桌上,成為了一道物美價廉的家常美味。

随着烏菏來的金甲衛第一次見豬血、血腸的時候,也被吓了一跳,連帶着看向謝虞琛的目光裏都帶上了幾分敬畏。

別的不說,單看這位謝郎能想到把那些讓人光看着就心頭一跳的豬血端到飯桌上,變成一道尋常美食。這樣的心勁兒就不是尋常人能有的。

不過說是這麽說,那炒豬血的味道還真是不錯啊,又嫩又香的,他們在食肆吃了一頓便記住了這個美味。

村裏普通百姓的飯桌上少見葷腥,像殺豬菜這樣的硬菜自然也是極少吃的。也就是看現在到了臘月時節,腌酸菜也掙了不少錢,才舍得在殺豬的那天從缸裏拿出一顆腌好的酸白菜,切幾條豬肉在家裏炖上一鍋。

因為金甲衛披堅執銳的形象在村人心裏根深蒂固,也不知道衆人是怎麽想的,竟然就把殺人砍頭和殺豬拔毛給畫了等號。每每殺豬的時候,總要從肥皂作坊裏請一位金甲軍士兵幫忙。

哪怕他們自己也能下得了刀子,甚至因為養豬殺豬的原因,對豬身上的各個部位也比金甲軍更加熟悉,一刀下去剖開豬脖子放血的動作比金甲衛熟悉了百倍,但就是要請一位金甲軍士兵回去,好像對方光是站在院裏,就有鎮定的作用似的。

入冬後蓬柳村殺豬的人家不少,隔三差五就有一回,每次總要請金甲軍的侍衛回去,幾乎已經成了一道不可或缺的流程似的。

最關鍵的是也不用他們做什麽實際的事情,搞得每次殺豬的時候,他們去百姓家中,都總覺得自己是占了什麽便宜,過去白吃白喝似的,心裏非常地過意不去。

跟着烏菏來了蓬柳村的幾個金甲軍這幾天自然也受到了同樣的待遇。現在每次有村民叫他們去殺豬,他們內心的心情都無比複雜。

一是有殺豬菜這樣的美味吃,心裏忍不住高興。但又總覺得自己過去是蹭吃成喝,非常沒有素質。和他們素日裏在別人眼中的形象大相徑庭,實在是過不去心裏那道坎。

“下回再有村人來找我們殺豬,你就替我去吧,我是不好意思再去了。”從王家兄弟家裏回來的一個金甲軍,抹了抹嘴,沖着自己的同僚擺手。

這已經是他來了蓬柳村之後的第二頓殺豬菜了,雖然吃得滿頭大汗,肚子溜圓,但那種吃白飯的感覺實在是太……那啥了,自己真是沒臉再去吃第三頓了。

“那我可不去,讓田虎去。我這月也去過一回了。”被他指到的那名金甲衛身子往後一仰,眼睛也瞪大了。你嫌吃白飯丢人,我就臉皮厚不覺得尴尬了?

“憑什麽是我?我可不去。”被喚作“田虎”的那人正坐在一旁擦拭佩劍呢,沒想到自己躺着也中槍,頓時便跳了出來。

“關我何事?到時候有村人過來,指我去我自然要去,要是沒指我啊——”田虎冷哼一聲,“那誰也別想把鍋推到我身上。”

衆人本想再辯,轉念一想田虎的話,又覺得這樣似乎也行?村人讓誰去就誰去,省得他們互相推诿。

衆人決定下來誰去給人家當“殺豬吉祥物”之後,便又恢複了從前的和睦,一起親親熱熱地吃起了中飯。

……

烏菏自然是不知道自己部下金甲衛的這些事情的,畢竟在烏菏面前,他們都是那副嚴肅且靠譜的模樣,斷不可能因為誰去幫人家殺豬這樣不能再不起眼的小事而争得面紅耳赤。

說起烏菏,比起每天擔心自己丢掉屬于金甲軍威嚴的衆士兵來說,他這段時間過得可就要舒坦許多。

不僅每天有變着花樣的美味飯食,住得也還算不錯,更關鍵的是,這幾天謝虞琛也充分發揮了一個東道主的精神,陪着聊天,看風景,烤火,裹着毯子圍爐煮茶……那叫一個悠閑惬意。

而且烏菏還發現,謝虞琛腦子裏的許多想法,都是他從前從來沒有聽過和考慮過的。不管是對某件事的看法,還是看待世界和問題的角度,都顯得十分新奇。

總之就是和這俗世中的千千萬萬人都大不相同。有時候謝虞琛随口說的一句話,便能如撥開層層迷霧一般,讓烏菏有種醍醐灌頂的清晰之感。

但謝虞琛并不是什麽時候都有空閑和他坐而論道的,而且說得多了謝虞琛還會嫌煩,雖然面上不顯,但烏菏能從他舉手投足中察覺出來。

謝虞琛總有許多自己也沒發現的小動作,比如他不耐煩的時候,就會喜歡轉手裏的東西。茶杯也好,小狼毫也罷,雖然眼神裏一副“你說,我在聽”的神态,但手裏卻把這些東西越轉越快。

等到謝虞琛停下轉着東西的手的時候,那也不是因為他接受了現狀的表現,而是終于忍不下去,決定不繼續忍了。

謝虞琛停下手裏動作的下一刻,他便會将手裏的東西放到一旁。聲音不輕不重,卻恰好夠讓對面喋喋不休的人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廢話确實太多了,然後趕緊一躬身,加快速度把要說的東西交代完,最後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但對于烏菏而言,不知道是因為他并不是一個話太多的人,還是因為對方身份比較特別,不太好發脾氣,總之在面對他時,謝虞琛的耐心會比對其他人多一點。

當然烏菏也猜測,還有是他生了一副好皮相的可能,畢竟他有時候心眼不太好,起了點逗弄對方的心思,就會故意把話說的又多又長,還找不到重點,頗有京城中遭人煩的白胡子老頭的“風範”。

這個時候,謝虞琛就會不動聲色地一撇嘴,然後深吸一口氣,手裏的東西也被他放到了旁邊的桌上。烏菏便猜測:對方要發火了。

但他擡頭看過去,對上謝虞琛的視線後,他的目光便會掃過自己的臉。下一秒,謝虞琛那口吸到半空中的氣便就又落回了遠處,手裏的東西也繼續轉起來了。

由此可見巫神大人借宿在人家院子裏這麽久,為人的素質也不太高。這麽多天還沒被揍的原因除了地位比較高以外,也只有那張臉比較英俊的緣故。

……

不然謝虞琛怎麽可能在這兒指揮着衆人洗梨子?

“洗梨子?”餘小郎一臉疑惑,洗梨子幹嘛,要吃嗎?可是一筐梨有這麽多個,看着也不像能一口氣吃完的樣子啊?

前段時間雲水軒的掌櫃托人給食肆送來了一車雪花梨,裏面滿滿當當裝了三筐。

這個年代的梨子還沒有經過後世的選育和人工培養,品種比較落後,外面那層果皮也是厚厚的一層,咬起來口感不太好。

但裏面的果肉味道還算不錯,清甜可口,汁水豐腴。再加上雲水軒的掌櫃也不可能送來劣等的梨子給謝虞琛,所以這筐梨子的味道還算中上。

唯一的缺陷大概就在于,謝虞琛自己對梨子的喜愛程度一般,旁的人拿幾個嘗嘗味道還行,但不好敞開了懷地吃。所以一車梨送過來七八天了,最後還剩了一筐有餘。

雖然梨子這種水果在溫度比較低的地方,保存天數是屬于比較久的那種,但放久了也是會壞的。謝虞琛見這些梨子再不吃就不新鮮了,便讓許大郎把那半筐拿到前院,給衆人分着吃掉,剩下的一整筐搬到自己院子裏來。

對于這筐梨子的去路,許大郎也像餘小郎一樣,詢問過謝虞琛。

當然,得到的答案也是相同的,謝虞琛告訴他們,自己是要做一種名叫“秋梨膏”的東西泡水喝,既是一種美味,又有清肺止咳的作用。

聽到“清肺止咳”四個字,許大郎還以為是謝虞琛身體不适,但左看右看,都沒看出來面前的人和郎中說的“肺氣不宣,喉燥咽痛”的病竈有半點關系。

面上的擔憂被疑惑取代,再一問,才知道謝虞琛這罐秋梨膏不是為自己所指,而是為了在客房裏住着的那位。

從謝虞琛口中聽到烏菏名號的下一瞬,許大郎便和餘小郎一樣,齊齊閉了嘴,尋了個由頭走遠了。

巫神大人的話還是算了,他們沒那個膽子關心對方的身體情況。

謝虞琛勾唇一笑,倒也不在意許大郎二人對上烏菏時的畏懼,只讓許大郎明天去城裏的時候,順便去藥鋪買一點川貝、羅漢果、金銀花一類清熱下火的藥材來。

到時候煮秋梨膏的時候一并放進去和梨子同煮,止咳潤肺的效果會更好。

是的,需要秋梨膏的不是謝虞琛,而是客房裏住着的烏菏。對方來蓬柳村的前幾天還好好的,前天不知道是受了風寒還是什麽,突然就有些咳嗽。

烏菏此次出行沒有大夫随行,只是咳嗽也算不上什麽大的病症,便不打算勞師動衆地麻煩。

最後還是謝虞琛先發現了烏菏這兩天不怎麽找自己,問了高鴻才知道,是因為他們家大人最近有些咳嗽,怕傳染給謝郎,這才會避着他。

聽了高鴻的解釋後,謝虞琛便決定拿雲水軒掌櫃送來的那筐雪花梨熬點秋梨膏來給烏菏喝。

畢竟人家金尊玉貴的一個大巫,來這兒做客生病了之後,不僅沒有出言怪罪,反而擔心會不會傳給你,如此品德實在是難得。饒是郎心似鐵的謝虞琛,心裏也不免有些觸動。

“我就說烏菏那人皮膚那麽白,跟山頂上終年不化的白雪似的,那種蒼冷的白色,看着就不健康。”

謝虞琛低聲嘀咕了一句,拿起桌上一顆還沾着水珠的梨子,朝半空中高高抛起,又穩穩當當地接住。

他手上沒有閑着,心裏想着的卻是那天烏菏拿來輿圖和自己商量事情時,手指劃過輿圖粗糙而陳舊的表面,衣袖挽起,露出骨節分明的手腕……

那抹刺目的白,确實讓謝虞琛這個視線不經意在上面掃過去的人,久久難以忘懷。

“公子,梨子都已經洗好了。”身後幫工大咧咧的聲音傳來,打斷了謝虞琛的思緒。他扭頭看了桌上堆得高高的兩盆梨,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取出一個放在案板上,握着菜刀把他們都剁成了一指長,半厘米寬的細條。

“何必要公子親自動手,這些事我們來做就行。”一旁的小厮趕緊開口,從謝虞琛手裏接過菜刀,沒過片刻,所有的梨子便都變成了剛才謝虞琛切好的那樣,粗細均勻的細長條。

動作娴熟麻利,比謝虞琛自己動手不知道節省了多少時間。

“把這些梨條都拿到廚房去煮吧。”謝虞琛揉了揉額頭,後退一步給小厮空出了足夠的地方,又提醒了一句:“水不要添得太多,沒過梨條就行。”

小厮應了一句,趕緊端着梨條轉身去了竈臺前。

謝虞琛院子裏不做飯,之前是沒有廚房的。後來是因為他洗澡比較頻繁,前院燒了水之後再端過來過于麻煩,才騰出一間空閑着的偏房,請泥瓦匠來搭了這方竈臺。

但除了一口燒水的大鍋和幾捆柴火之外,這件屋子和“廚房”兩個字再無半分關聯,每天最大的用處便是給謝虞琛燒洗澡洗漱的熱水。

哦對,現在還加了一個烏菏。

像是菜刀案板一類的東西,都是半個時辰前,謝虞琛才讓人從前院的廚房裏給拾掇了一套回來的。

秋梨膏的熬煮并不簡單。光是把清水和梨熬成濃稠的膏狀就是一件辛苦事,更別提這中間還要保持火候的大小正好,然後在按照不同藥材的性質,分好幾批把它們添到鍋裏去。

這一整套流程下來,起碼得大幾個時辰。而且若是熬壞了一鍋,這個天氣外面可再買不到品質這麽好的梨了。因此,謝虞琛在熬梨的時候,便帶了幾分小心。

這樣重視的态度傳到一旁看着火的小厮那裏,若謝虞琛還只是特別注意了點,那小厮的心情就像像是拴在這鍋咕嘟咕嘟冒着梨子香氣的水裏似的,連往竈火裏添柴的動作都帶上了幾分慎重。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小厮們連秋梨膏這東西是什麽都不知道,謝郎就讓他看着火,那人家能不害怕嗎?

就這樣惴惴不安地收了幾個時辰的火,鍋裏原本清亮透明的水也慢慢變成了更加濃郁的淺褐色,謝虞琛又拿了一小碗百合和紅棗過來,連帶着一小盆水一起倒進了鍋裏。

“等到水沸騰之後再熬煮半個時辰,就把鍋蓋揭開放到一邊,大火收一收汁水。”

謝虞琛吩咐了一句,見對方似乎一副心裏沒底的模樣,又重新揭開鍋蓋,用筷子在鍋邊畫了個位置,告訴他等裏面的水熬到這個高度的時候,就能關火了。

得了具體的數字,小厮心裏終于踏實了一點,連連點着頭,把謝虞琛送出了廚房。

謝虞琛為了看着這鍋梨汁,中午的飯只随口扒拉了兩口,然後便到了廚房這裏繼續守着了。現在幾個時辰過去,難免有些饑餓,便準備出去到前院尋幾塊糕點墊墊肚子。

沒想到他剛出門,便和烏菏碰上了面。

“大人怎麽出來了?”謝虞琛轉身看向對方,沖他笑了笑。

烏菏應該是聽着院裏傳來謝虞琛的腳步聲後才推門而出的,沒有束發,也沒有戴冠帽,一頭銀發披在肩頭,身上的外衫也是松松垮垮地披着。整個人倚在門框上,頗有種病弱美人的模樣。

謝虞琛見他身上就薄薄一件衣服,又似乎要張嘴和自己說話,忍不住皺了皺眉道:“不管說什麽,都回屋裏再說吧。”

他擡步打算往屋裏走,烏菏卻沒有要進屋的的意思,捂嘴咳嗽一聲,“進屋怕把病氣過給謝郎。”

謝虞琛瞥了他一眼,沒理會對方,推開另外半邊的門邊進了屋,見烏菏仍在門口站着,忍不住出聲道:“哪就那麽容易生病了,況且你咳嗽是因為吹了冷風,不會傳染的。”

烏菏這才“哦”了一聲,轉身坐在了謝虞琛對面。

“再說,反正秋梨膏也快熬好了,就算是真被咳嗽傳染給我,那我和你一起梨水就行,喝反正那有不難喝。”謝虞琛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他從前在現代的時候,沒事也要被助理灌着喝幾杯秋梨膏沖的水,說是對嗓音有好處。

況且像他這個級別的演員,用配音的是極少數,除了特殊對聲音有要求的劇,比如劇裏的角色聲音因為某種緣故受損之類的情況除外,大部分都是用自己原聲上場。

所以謝虞琛平日裏對于自己的聲音也是重視着的,除非角色要求,要不然他平素都是離煙酒這種東西遠遠的。在劇組的時候,也要注意着天氣的變化,盡量不讓自己因為感冒一類的疾病影響聲音。

像是胖大海、秋梨膏這些,助理都要時常給謝虞琛備着,可以說他對于秋梨膏味道的熟悉程度,要比新鮮梨子的味道熟悉得多。

“秋梨膏也是甜的嗎?”烏菏突然問道,顯然是一副對于甜食十分抗拒的模樣。

“不是,是苦的。”謝虞琛白了他一眼。甜的怎麽了,總比一大碗黑漆漆的中藥汁子灌進肚裏強吧。

烏菏見他這幅模樣,就知道這所謂的什麽叫做“秋梨膏”的藥膳,味道一定是甜的了。當即便嘆了口氣。

他是真不太喜歡那種甜滋滋的味道。

謝虞琛見烏菏一臉苦相,分明一副還不如吃藥的模樣,便歇了繼續與他開玩笑的念頭,認認真真地解釋道:

“那秋梨膏的味道并不是甜津津的那種味道,而是還帶了股梨子的酸味,裏面還放了像生姜、紅棗、百合等許多藥材。各種味道一中和,并不單純地只有甜味。”

這樣啊……聽起來好喝多了呢。烏菏由憂轉喜,又聽謝虞琛說,他知道自己不喜甜食,為了照顧自己的口味,特意把裏面蜜糖的量減少了一部分,這樣更不可能是特別甜的味道,自己大可放心。

聞言,烏菏嘴角勾起一抹笑,謝虞琛本想在心裏把對方比成“吃到糖的孩子”,又想起烏菏對于甜食的抗拒程度,便又轉念放棄了這一俗套的比喻。

“所以桂花酒的味道到底怎麽樣?”謝虞琛突然沖烏菏發難。“必須說實話!”

烏菏沒想到過去了七八天,對面的人竟然才開始秋後算賬,攏着衣衫的手僵在半中央,許久才小聲道:“加了蜂蜜的那幾杯……确實不太能喝的慣,但之後沒加蜂蜜的那半壇,還是很好的。”

聽完烏菏的一番“肺腑之言”,謝虞琛輕哼一聲,看不出對這番回答的滿意與否。

他不用想也知道,最開始的那幾杯烏菏喝得有多痛苦。謝虞琛本就喜甜,酒裏的蜂蜜自然也比尋常人喝時加的多了半勺。

那壇桂花釀廚房都是按照謝虞琛的口味添加的蜂蜜,光聞着就一股甜絲絲的味道,烏菏那樣讨厭甜的人怎麽可能受得了。

不喜歡也不說,要不是自己最後出聲阻止了烏菏,也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就打算這麽喝完一整壇。

自己開不開心不說,倒是可惜了他釀了那麽久的兩壇好酒,謝虞琛忍不住又輕哼一聲。

“我聽說再往南一點的地方,有人會用青梅泡酒,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好像是有這種方法。”烏菏皺着眉想了想,才不确定地說道。好像嶺南一地的官員在折子裏提過一嘴,當時還要派人給京裏送來着,被他給拒絕了。

如果現在謝虞琛想要嘗嘗味道的話……烏菏心想,那他也不是不能在嶺南那邊再遞折子的時候,讓對方送幾壇那什麽青梅酒來。

烏菏這邊的心思尚不在謝虞琛的考慮範圍之內,因為沒過多久,他便聽到小厮從廚房跑出來的聲音,想必是火上的秋梨膏熬好了。

謝虞琛趕緊起身向烏菏告辭。去廚房繼續照看他的秋梨膏去了。

鍋裏的汁液已經完全成了和秋梨膏相差無幾的深褐色。只是還密度還依舊細薄,不像完全體的秋梨膏那樣濃稠,用筷子挑起來後,能挂在上面的程度。

謝虞琛讓小厮把之前準備好的瓦罐和幹淨的紗布都拿出來,過濾掉裏面的梨渣和中藥,只留下褐色的汁水,然後倒進瓦罐裏,用小火慢慢煨着。

“等到變得和蜂蜜一般粘稠時,就可以離火了。”謝虞琛吩咐道。

小厮點了點頭,襯着布巾把瓦罐端到一旁的小火爐上,又沖謝虞琛道:“慢火煨着極費時間,公子還是先出去吧,這兒留我一人便行。”

謝虞琛想了一下,覺得剩下這個文火收汁的步驟怎麽也不能出什麽差錯,便點了點頭,把熬煮秋梨膏的任務留給了小厮。自己則去前院問廚房要了一碗雞蛋羹回來。

他剛才就想去廚房找吃的來着,結果撞見烏菏出門,在他那磨蹭一會兒功夫,就把這事兒給忘在了腦後。

現在眼看着就快到晚飯的時間,許大郎也不肯給他糕點,擔心這種東西不好消化,吃完後晚飯就沒了胃口,便只讓人給他蒸了一碗雞蛋羹。

上面撒上蔥花和醬油,看起來便讓人食指大動,比起糕點來也不差什麽。謝虞琛便只好讓許大郎給他端着這碗雞蛋羹回來了。

“對了,我前段時間從作坊那裏拿了兩瓶香水回來,你可記得我放在哪了?”謝虞琛問道。

他素來對東西的歸置沒上過心,拿回什麽來之後,也都是随便往身邊人懷裏一塞,讓對方替自己存放到個正經地方去。

上回臘梅和薔薇的香水制出來後,謝虞琛覺得香味挺對他的鼻子,便帶了兩瓶回來。

當時随手便交到了旁人手裏。但食肆裏的人一般都會把他的事交給許大郎那邊過一回目,想必這兩瓶香水的去處也只有許大郎最為清楚了。

過來,許大郎聽謝虞琛問起這兩瓶香水現在何處。只稍微一思索,便說自己給對方收到了櫃子裏,若是謝虞琛需要,他待會兒便替對方取過來。

“好,麻煩你了。”謝虞琛一點頭,也覺得許大郎這人實在是再貼心不過,便放心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直接交給了對方。

晚飯的時候,許大郎便親自把那兩個模樣精巧的小瓷瓶給送了過來。

上面用極細的線勾了臘梅裏霜傲雪之姿的那個瓶子,便是臘梅香水。而另一邊繪了幾瓣殷紅色水墨式樣的花瓣的的香水,便是薔薇味道的。

素白的瓷瓶配上清雅的花樣,看起來別有一番韻味。而這也是謝虞琛計劃裏的香水模樣。

若是打開瓶塞,便能覺察出它們與這段時間作坊裏生産出的其它香水的不同。比起那些大瓶子裝着的香水,這兩個瓶子裏的香水味道要更加清淡。

不像加在肥皂皂液裏的那些香水,聞起來過于濃郁,以至于甚至帶了些嗆鼻子的感覺。

畢竟那些是用來添加到別的産品裏去,功能更像是後世的香精精油一類的東西。而謝虞琛手裏的這些,則是為了直接使用,所以味道不能太濃郁。

但根據他實驗來看,二者在留香方面并沒有太大的差異,留香的時間甚至比後世他用的許多香水時間還要久。

唯一的缺點大概是謝虞琛現在沒有品類足夠多的香味劑,能調配出後世那種前後調味道大不相同,香氣也更複雜的香水。

不過對于現在的人來說,謝虞琛手裏這種味道單一的液體香水,也是足夠新奇和珍貴的了。

就連烏菏這種站在權力金字塔最頂端,什麽稀世珍寶沒見過的人,在拿到這兩個小瓶時,都忍不住露出了一抹驚訝的神情。

“這個是臘梅的香氣,這個是薔薇。”烏菏往絹帕上分別灑了一點上去,然後把絹帕放在鼻尖輕嗅片刻,篤定地說道。

“對的。”謝虞琛點頭,面上也帶了幾分笑意。

見烏菏把瓶塞塞進瓶口後,就要朝着自己遞過來,謝虞琛趕緊搖頭。

烏菏用眼神詢問他:這是何意?

謝虞琛随手把瓶子推了回去,然後笑着解釋道:“這兩瓶是我贈送給大人的。”

除了臘梅和薔薇兩種香氣以外,他其實還蒸餾了茉莉、栀子等花,但他把這個個味道排成一排挨個兒聞了一遍後,還是決定只送這兩個味道的給烏菏。

原因無它,剩下的幾種花香似乎都太甜,聞起來像是給那些豆蔻年紀的青蔥少女使用更合适,實在和我們一身冷肅之氣的巫神大人不沾邊。

臘梅和薔薇這兩種還和烏菏貼一點。一個讓人想到冷冽孤寒的山谷,迎面而來的冰雪氣息就像是他第一眼看到烏菏時,對方給人的感覺一樣,不過要更幽靜些。

另一個則是種明豔的,香氣如有實質般,不由分說地侵入到你的生活中去。

若是抛開烏菏周身的冷肅的氣質,光盯着對方的臉看的話,便能發現,這是一張極豔麗的長相。高鼻深目,線條淩厲而分明。

只可惜,這世上敢于烏菏久久對視的人少之又少。

至于會抛下他“一夜屠百人”的傳聞,以及巫神大人高不可攀的身份之後,只去欣賞烏菏那張美豔絕倫的臉,大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也獨有謝虞琛一人了。

“怎麽樣?味道好聞吧?”謝虞琛單手托腮,靜靜打量着面前的人。

烏菏點了點頭,顯然也是喜歡這兩種味道的。他笑了笑,又問道:“這個便是謝郎之前說的,香水一物嗎?當真是神奇。”

說話間,烏菏還忍不住晃了晃手裏的瓷瓶,好像要确認裏面的東西确實是水,而不是什麽別的香料香膏似的。

“對。”謝虞琛點了點頭,“之前說要帶大人參觀那香水作坊,一直也沒抽出空來。”

最開始的幾天确實是沒時間,但之後便是因為烏菏咳嗽,不适合出門了。不過他雖沒有親眼看到作坊裏的場景,但香皂是他來了蓬柳村後就一直在用的。比起花香味的香皂,烏菏更喜歡加了松香的皂子。

謝虞琛知道他的喜好後,便讓人把倉庫裏為數不多的幾塊松香皂都拿了過來供他使用。

現在也見過了香水的妙處所在,整個作坊裏也再沒什麽烏菏沒見過的新鮮物件了。估計只剩下一個蒸餾花瓣的器皿,模樣特別,能引得對方多看一眼。

這麽一想,似乎去不去作坊也不是什麽要緊事。謝虞琛當即便否決了烏菏“不如明天就去作坊參觀”的提議,告訴對方只要他還咳嗽一天,就一天不許出這個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