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
司徒鄞的意思, 是要舍棄銀筝。
猶記銀筝說過:這輩子雖然生在帝王家,有許多事身不由己, 但一定要嫁一個喜歡的人。
音猶在耳,她的命運卻已在不覺間被他人掌握。
我心底一片黯然,試着勸說道:“以銀筝的秉性,此事必定萬萬不肯,當日要她嫁給哥哥尚且不願, 如今——”
“若當日她嫁了鐘辰, 便沒有今日麻煩!”司徒鄞聲中現出短促的陰冷, 閉眸頓了頓, 平複如常:“能拿下于衡,是因為有準備。雖然兩軍兵力相抗, 但若開戰, 必然烽火連年, 這個仗不能打。”
舍一人一地, 換十年太平。我明白天子權衡,司徒鄞在上書房一個上午, 但凡能想出別的辦法, 也不至于如此大發雷霆。
只是思及銀筝,總覺可憐, 我還欲說些什麽,司徒鄞忽道:“我餓了,你是不是備了吃的?”
微啞的聲線入耳落寞,見他如此, 我不忍争馳,勉強擠出一個笑:“備了些蓮子粥,我叫人拿進來。”
“這個時候吃蓮子……也罷。”他垂下眼睫,側臉峻峭恍如霜雕。
盛了一碗粥,司徒鄞勉強吃了幾口,便不再動了。他不願再談銀筝,我識趣地出來,回了容宸宮。
……
消息傳出三日,遲遲沒見銀筝入宮哭鬧。後來想想,怕是她也明白,這次和上回不同,以她一己之身,換得百姓十年太平安居,她的皇兄即使寵她,也不得不顧大局。
這幾日,我總是想起初入宮時,銀筝來與我說笑解悶的日子,心中對她抱愧,幾番想再向司徒鄞求求,然而自知沒有兩全之法,也張不開這個口。
得一人庇護久了,總忘記人世無情。銀筝嫁到未國去……會得一人庇護嗎?
我躲在暖閣裏心緒不寧地繡荷包,冷不防指頭刺痛,回過神,嘆息着扔開荷包,吮掉指尖的血珠兒。
“小姐,歇歇吧。”迢兒遞上一杯茶。
我去看那荷包,苦笑:“一針像樣兒的都沒繡出,哪裏會累……”
“小姐是心累。”迢兒嘆氣,“有些事情,猶其是皇家的事情,總是身不由己的。當初小姐入宮時,不也是這般麽?”
“銀筝的性子與我不同……”
秋水打簾子進來,我看她的神色,了然道:“是胥大人來了?”
“是。”
該來的,躲也躲不過。
起身至外殿,未等胥筠行禮,我先給他行了一個福禮。“鐘了知道大人為何而來。鐘了言微,勸不了皇上,自覺無顏面對大人與公主。”頓了頓,我還是把話說得明白,“聯姻之事,我已無能為力。”
胥筠臉色略顯憔悴,想來這些日子沒少奔走,一開口,依舊是不激不厲的潤玉之音:“微臣明白皇上與娘娘的苦心,微臣也明白國事為重,這些年皇上對胥家恩寵有加,臣實在不該再來添憂。”
他突然跪倒,平靜看向我:“但胥筠鬥膽,仍想為小妹的事,求一求娘娘。”
迢兒驚叫:“胥大人這是做什麽,您快起來!”
我的指節一分一分收緊,竭力忍受胸臆悶痛,忍受這個風華絕世的男子卑躬屈膝——一個李弈城,一道輕描淡寫的敕書,居然能令牧舟憤怒到失控,令複塵絕望到跪在女人面前求情!
我把殿中人都遣了出去,側身讓開一步,盡力穩住聲音:“複塵,起來。”
胥筠起身,再行葉禮,再度跪倒。
“記得第一次見到娘娘,娘娘跪在雪裏。當時複塵心想,後宮之中還有如此脫俗之人,即使跪在冰雪之中,依然不卑不亢,清雅流澈。”
我心尖一刺,“複塵……”
胥筠的目光同樣不卑不亢,清光流澈:“當時娘娘說,欠複塵一個人情,如若他日我遇上麻煩,必定相助。”
我沉默了一刻,吐出一個字,“是。”
“娘娘當時要救的是一條人命,今日複塵要救的,也是一條人命。”
胥筠一字一聲說得釘铮,正如當日薜荔殿外雪地之中,那個玉面輕裘的翩翩公子。
怎麽能忘恩推诿,怎麽能昧心不顧,怎麽能,拒絕這樣一個皎若雲岚的人?
我閉了閉眼,“好,我答應你。”
他目光終有所動,“娘娘……”
我定定看胥筠一眼,又越過他,望向殿外空庭。“放心,我說到做到。”
……
冬日暮晚來得極快,如一個鬼物,頃刻吞食天邊最後一點餘光。
我的心頭也像住了一頭鬼物,從滿桌精心準備的菜肴中擡頭,問迢兒:“皇上還沒來嗎?”
“皇上這時在淑熙宮,小姐別急,過一會兒皇上便來了。”
從不曾這樣緊張地等過牧舟,我安慰自己般點點頭。
即使牧舟待我真心實意,但他的另一個身份畢竟是皇上,有些話……
将一會兒要說的話在腦海裏過了幾遍,我又命人把蠟燭剪得亮些。
足等了小半時辰,司徒鄞擁着手爐進來。長裘托地,帶進冷夜涼風,令我無端想起那日第一眼看見李弈城時,他身上那種魄人千裏的霸道。
“等了很久?”司徒鄞脫下外袍,向桌上看了幾眼,揚眉道:“這麽多好吃的,得知你備了盛筵,在母後那兒都沒用什麽,只等着嘗你的手藝。”
家常話聲暖人心窩,我笑了笑:“牧舟之前說喜歡我做的桃花姬,今日便又做了些,餘下是迢兒幫着做的,我可不敢獨自攬功。”
司徒鄞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怎麽這樣好興致?”
“見你近日有些削瘦。”我輕巧答了一句,避開他的視線,“一路風急,先喝點熱湯吧。”
“好啊。”
我們相對坐定,司徒鄞随手拈起一塊桃花姬,端詳很久,輕嘆一聲:“老人家的眼淚就是難纏,為着銀筝的事,我着實寬慰了許久,才肯放我出來。”
我不露聲色道:“銀筝打小養在母後身邊,當成心肝兒一樣的疼,舍不得也是難免。”
他笑笑,自顧自吃着糕點。
總覺得他知道我想說什麽,這樣雲淡風輕的作派,反讓我不知如何開口。
沉寂半刻,司徒鄞道:“你有話。”
我對上他墨黑的眸子,沉吟着吐聲:“關于銀筝的事……想同你說一說。”
司徒鄞放下筷箸,臉上陰晴不辨,聲音卻很輕快:“你說。”
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歸根究底不過一句話——能不能不答應這門親事。我将意思說了,司徒鄞靜默一時,卻問:“複塵來過了?”
我一怔,下意識點頭。
司徒鄞嘴角彎起漂亮的弧度,站起身來。
“此事已經沒有餘地,不必多說。過兩日,你便着手置辦妝奁吧。”
我沒他那樣好的定力,當即也起身,聲中有一分急:“真的一點別的法子也沒有了?銀筝是個寧折不彎的脾氣,她這幾天連宮門都沒進,不哭不鬧,看着便不好,若是——”
“鐘了。”司徒鄞打斷我的話,眼中露出疲色,“我很累,不想談這個了。”
我咬着唇,雖不忍他為難,但念及複塵求情時卑微的樣子,仍堅持道:“能否再考慮一下,畢竟關系到銀筝一生的幸福。”
司徒鄞深吸一口氣,“你怎知她嫁給李弈城就不會幸福?李弈城保證,将來他登上帝位,會立銀筝為後。聽他的意思,是對那小丫頭當真動了心思,這有什麽不好嗎?”
“皇後?”我冷笑,“如果過得不快樂,當上皇後又能如何?”
屋中一寂。
司徒鄞眼中漫起黑潮,一字一句地重複:“如果過得不快樂,當上皇後又能如何。”
他面上的溫度可見地變冷,我後知後覺,倉惶退了一步,“我、不是那個意思……”
司徒鄞不語。
我蹙眉後悔,原本好好的,怎麽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
然而既已說到這個地步,我惟有橫下心腸,跪在他面前道:“牧舟,我替銀筝求你,放過她吧。”
司徒鄞扯了扯嘴角,手掌漸漸收緊。“連日以來,母後勸我、複塵求我、雖不見銀筝,想必她心裏也是恨我——如今,你又來逼我?”
愠染的眸子箭一樣射來:“你這一跪,究竟是為銀筝,還是為複塵?”
我猛然擡頭,“你說什麽?”
司徒鄞眉間有餘言未了,深沉地俯視我,卻是吞吐幾口郁氣,“不說了。起來。”
我無視伸出的那只手,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皇上有話請直說。”
有幾秒鐘,他一直保持着彎身的姿勢,一只手空空伸在我面前,見我僵峙,忽然落拓地笑起來。
這個笑,釋出積壓數日的怒氣,将他眸中火苗一霎染紅。
“真想讓我說個明白?”司徒鄞的聲音驟然壓低,“好。我問你,當日壽宴之上,是因為李弈城出言侮辱胥筠,所以你才一怒之下答應撫琴,是與不是?”
沒想到他會這樣想,我氣得心口發疼,眼前氤出水氣:“當日未國太子咄咄逼人,我是為了保全天子顏面——”
“究竟是為了我的顏面,還是為了他的顏面?又或者你自己都分不清楚,你的心究竟是怎樣想的?”
司徒鄞連聲诘問之下,便捺不住火氣,聲裏透出一股銳厲。迢兒聞聲進來,司徒鄞低吼一聲:“出去!”
喊過之後,他似中氣不足地捂住胸口,又自嘲一笑:“我最悔的,是當日讓你與他一道出宮查案。”
我聞言如墜冰窟,他,竟一直對這件事心存芥蒂?
他,竟然疑我!
那雙無數次讓我深陷溫鄉的眼睛,此時只有森寒惡意。我用盡力氣問出一句:“你……是疑我、還是疑他?”
司徒鄞譏諷地反問:“有什麽區別嗎?”
呵,有區別嗎?有區別嗎?我閉了閉眼,多久沒有聽過司徒鄞如斯尖酸的口吻了?
這樁事已經過去這麽久,他卻一直心有郁結,更諷刺的是,我居然絲毫不曾察覺。
是我太笨,還是這個男人藏得太深?心裏耿着這麽件事,還能與我語笑如常,他的心,真如我以為那般了如指掌嗎?
見我的樣子,司徒鄞有了躊蹰,眼中閃過一絲悔色。我卻不容他開口,正襟叩一個頭,聲音平靜得不似自己:
“既如此,臣妾明白了。容宸宮失德,皇上來了只會心煩,日後——請皇上不要來了。”
“你要趕我……”司徒鄞頓時沒了氣勢,啞下的聲音裏多了一分示弱。
我不為所動:“臣妾無能,未能勸說皇上;臣妾失德,也無顏再伺候皇上。”
“鐘了!”
我叩在那裏,一動不動。急火攻心的人,在失去理智的當下,往往心如鐵石。
“好、好……你莫後悔。”司徒鄞也是自傲的脾氣,言罷抖動寬袖,怫然而去。
我腦子一片空白,愣愣望着冷清屋宇,不知是如何被人扶起來的。等回過知覺,自己已經坐在榻上。
一頓飯的功夫,物是人非。
【載不動愁】
矮桌上的白玉雙耳爐氣息奄奄。我往裏面投了塊香餅,拭手拈起一顆梅子,辛酸的滋味沖進鼻腔,不禁皺眉。
迢兒打簾子進來,看見我這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已經懶得勸慰,陰聲怪氣道:“沒見過這麽沒心沒肺的人,皇上有日子沒來了,還有心思吃酸梅,您是有多大的閑情呢。”
我放下梅子,淡淡道:“這個時節還能吃到梅子實屬不易,雖則我不大吃得慣酸的,但偶爾換換口味,也是不錯。”
“小姐,我在說——”
“越發唠叨。”我打斷她,“你若閑得沒事,就去幫着暄嫔料理公主的婚事,暫且放過我的耳朵可好?”
“不好!我不在這兒守着小姐,理別的勞什子做什麽?話說回來,不過是拌了幾句嘴的事兒,怎就鬧到這樣嚴重?您就放下身段服個軟不成麽,您再擺架子,還能擺得過皇上?”
“我不是擺架子。”
那晚不歡而散後,不久來人回報:皇上宿在了文杏館。
聞聽當下,我不是心痛,而是冷笑:這才是十足十司徒鄞的脾氣。
再合口的東西,吃久了也想換換口味。花木逾期即敗,是有自知之靈,不給看客膩煩的機會,反生出年年歲歲的期盼。
于他,我失了自知之明。
我托病将一應事務丢給暄嫔,自己在宮中躲清閑,外面如何忙亂,只當眼不見為淨。
“小姐!”迢兒猶自聒噪。我漫不經心地看她一眼,忽地揚眉:“迢兒你怎的瘦了一圈,是為了那侍衛長在減肥麽?”
迢兒氣得兩眼圓睜,末了撂下一句:“真是沒心沒肺!”
我淡淡聽着,心道總要對得起師父給我取的名字。
迢兒還沒走出去,外間簾子突然猛地被掀開,秋水外氅未及除去,快步跑了進來。
她鮮少失禮,見她如此,我便知不是什麽好事,嘆氣問:“又怎麽了?”
秋水臉色張惶:“娘娘,大事不好了!”
拔腳往外走的迢兒諷道:“容宸宮都快成冷宮了,還有什麽比這更大的事?”
秋水似乎怕吓着我,努力斟酌着語言,卻已然是手足無措,最終狠狠掐了下手心,才道:“公主自殺了!”
迢兒的茶盤咣啷掉落,我身子前傾,死死盯住秋水:“你,再說一遍。”
“回娘娘,今晨時候,公主在府裏的卧房裏割了手腕,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被侍女發現,說、說血跡已經洇透了裀褥。此刻人昏迷着,還不知怎樣……”
“半個時辰!”我壓了幾日的火突突地往上冒,“身邊的人都是幹什麽吃的,這麽久才發覺不對?”
秋水搖頭,“具體的奴婢尚不清楚,鴻雁已經去了公主府,那邊有什麽動靜,她會及時回禀。”
我靜默半晌,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垂下眼皮道:“知道了,有事馬上告訴我。”
迢兒觑着眼色輕問:“小姐……不去看看?”
“我能去哪呢,皇上那兒?還是公主府?”我如一個無用之人苦笑:“如果當日勸得了他,就不會有今日之事。我愧對複塵的囑托,也愧對銀筝,又有什麽臉去看她。”
“可出了這樣大的事,小姐難道一直躲着不成?”
“就當我沒心沒肺,無情無義好了。”一滴眼淚落下,我沉沉阖上眼皮。
司徒鄞此刻,又當如何?
黃昏時鴻雁回報,銀筝的命算保住了。宮裏的太醫不中用,複塵不知從哪兒請來一位江湖人,又是喂丹藥又是施炙,忙活許久,才救回她一條小命。
“只是公主的身子十分虛弱,近期內這聯姻……怕是不成了。”鴻雁道。
我聽得咬牙,半個時辰哪,她身上一共多少血經得起這樣流,不虛弱才是奇怪。
若非見不得她面,我真想當面罵一罵這個傻丫頭,學什麽不好,偏學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說好聽了叫做寧為玉碎,實則就是個十足十的傻子!
“皇上是不是也氣壞了?”
鴻雁微愣,我也愣了。随口問出這句,才意識到心裏念着他。
我抿抿唇,澀聲道:“沒事,退吧。”
從前一直以為自己大度,不在乎他有三宮六苑,其實是因為那人一心在我,是以沒看到自己的醋意。
關于那夜所氣,我自己也難辨清楚,究竟是惱他說的話,還是因他去了文杏館……
次日傳來消息,皇上以公主突得暴病為由,向未國退了婚事。銀筝自上表書,言稱不忠不孝愧對家國,請皇上廢去公主懿號,黜為庶民。
司徒鄞應了,除去她皇室名籍,廢去公主名號,仍許住在公主府,無诏不可入宮。
聽見這個着落,我心頭的烏雲終于散開。于銀筝而言,什麽榮華虛名也比不得一個自由身,她求仁得仁,至于以後的路是甘是苦,都是她自己選的,都由她自己承受。
只是這樣一來,未國那邊必有動作。
冬冷寒天,哥哥身在邊關,這一年除夕,又要難熬了。
過幾日天氣晴好,暖陽映雪,看着也覺暖和。
我披件大氅在殿外亂逛,踱到尾殿時,迎頭看見張路從西角穿過偏門而來,樣子鬼鬼祟祟。
他及至進來才看到我,沒了魂似的行禮,口中道:“下官走錯了路,娘娘莫怪!”返身就逃。
我叫住他:“張大侍衛長對大內這麽熟,不是走錯了路吧——迢兒出去了,有什麽話,我替你轉達。”
張路尴尬不已,小聲辨解:“下官、下官不是來找迢兒的,娘娘不要誤會。”
我認真點頭,左右看看這地方,漫聲調侃:“這裏是不錯,僻靜人少,是個幽會的好地方。”
“娘娘明察,我們——下官和迢兒姑娘并沒有幽會!”這個腰佩環刀,身軀魁梧的男子一涉感情之事,居然出息地冒出一頭冷汗。
真想不明白,那麽厲害的一個小妮子,怎會看上這個憨小子,将來若真成了親,他還不被我家迢兒欺負死?
張路還在兀自辨解:“娘娘不要怪罪迢兒。迢兒一心為了娘娘,讓下官留心皇上的日常行止,每日來報備給她。”
“什麽?盯着皇上,還報告給她?”迢兒成日價在我眼皮下晃蕩,這檔子事兒我居然一無所知。
好迢兒,真是好迢兒!你個小丫頭暗地裏作妖,就別怪我拿你的情郎哥哥出氣了。
我半陰半笑地看向張路,“說說,迢兒都讓你盯些什麽?”
張路一番嗫嚅,在我威逼的眼神下,不情不願地背叛了迢兒,“不過是、不過是讓下官查清皇上每晚都去哪個宮裏休息……”
我哭笑不得,她還真是操碎了一顆七竅玲珑心。轉着指上戒指,佯作無意問:“那你說,皇上近日都在哪裏就寝?”
張路聞言脊背一挺,瞬間有了底氣:“皇上最近哪個宮都沒去,也沒召過嫔妃侍寝,都是獨宿于霖順宮。”
我漫淡地勾起嘴角,誰知張路末了來了一句:“請娘娘放心。”
“我、我有什麽不放心?”我臉面挂不住,“是迢兒自作主張,又不是我要查的!”
瞥見那張因忍笑而棱角分明的臉,我壓下氣頭,轉而一笑:“本宮會把侍衛長今日的言行,一五一十告訴迢兒,侍衛長就等着迢兒好好表揚你吧。”
張路霍然變色:“皇後娘娘,不要啊……”
晚膳時我特意吩咐給底下的宮人加餐,迢兒吃過飯屁颠屁颠地過來,問我今天怎麽如此好的心情。
我對她大放笑臉:“今日遇見侍衛長,聽他說了一些話,所以心情特別好。至于你,今晚所有的碗,就交由你洗了!”
迢兒登時明白過來,哀嗷一聲,“皇後娘娘,不要啊……”
如此混過半個月,過了臘八,宮裏開始準備除夕的宮宴。眼見容宸宮也有了過年的味道,宮人們一應眼中帶笑,幹活都比平日麻利許多。
我素來懂得苦中作樂,許多事情,多想也是無益,終日捧着一卷《道德經》。讀至“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走了神,想起去年過除夕時的情形。
那時候,司徒鄞尚待我不冷不熱,不想一年之間經歷了許多事情,兜兜轉轉,又回了原點……
怎麽又想到他身上去了?
我驅走腦海裏的暇思,目光再轉到書上,卻是一個字都看不下去。
“娘娘快去看看,迢兒姐姐和小厮們在打雪呢!”秋水笑聲先至,掀簾子進來挑指向外面道:“昨個剛下一夜的雪,一個個的也不怕冷,都玩瘋了!娘娘不去看看?”
難得見秋水喜形于色,真是快過年了。我跟着她去凝碧園,老遠聽到一片笑鬧,皚皚雪地上一群人奔跑閃避,好不熱鬧。
迢兒穿着大紅鬥蓬,白雪映襯下最為搶眼。她淘氣起來生猛得可怕,捏實一個雪球,專往別人脖領裏砸。
秋水眼盯戰局,大聲喊:“迢兒最壞了,下手那麽黑!”
迢兒回頭笑罵:“我專打你這大嘴巴!”說着突襲過來一枚雪球。
雪球襲來,我與秋水站得近,那雪團正砸在我肩上,紛散的雪末撲上臉頰,絲絲涼涼。
“好啊迢兒。”我的玩心也被勾起來,脫去大氅向秋水一抛,捏起一團雪預備加入。
秋水想要阻攔,我回眸一笑:“你不知道迢兒的招數都是我教的麽?看我替你收拾她!”
見我加入,宮蛾們放不開手腳,我笑道:“大家別拘謹,我這兒沒那麽多規矩,誰也不許手下留情。誰打得好,可是有賞的!”
話音剛落 ,一個雪團不偏不倚,長了眼睛似的鑽進我衣領。冰冷如蛇游頭到腳,我打着激靈,望向源頭,迢兒在對面一臉得逞的奸笑。
我好勝之心大起,“行啊小丫頭,你等着!”
雪地再次喧騰起來,那些人見迢兒這樣,也就大膽地耍鬧起來。當然不敢對我,我多半是與迢兒對打。
白絮紛飛,大戰正酣,忽而眼角錯覺一抹黑影,我心中一抖,手下失了準頭,攥得結結實實的大雪團飛向那道影子。
人影身形輕轉,雪團砸在他身後的樹幹上,留下一抹白痕。
“皇上萬安!”不知誰叫了一聲,而後雪地簌簌,一片跪身行禮的聲音。
“大冷的天,都起來吧。否則你們娘娘又該怪我了。”
風度斐然的男人一步步走進,身上青金閃爍的雀金裘晃人心神。
他身邊沒跟着人,及至走進,旁人盡皆退下。
我垂目,只作不睬。
他的眼睛像一潭盛滿情.欲的深水,讓人看了委屈。我素知此人的招數,強逼自己不許心軟。
“鐘了。”
似受了多日折磨,司徒鄞開口便是低低的幽怨:“你脾氣倔到不肯來見我,我若再不來,咱們真成牛郎織女了。”
見我不語,他忽而自顧自問:“你知道一個女人什麽時候最可愛嗎?”
我打定主意沉默,他自己回答:“就是當她明明生氣,卻又忍不住去看對方的時候。”
我轉身便走。背後抄出一雙手,将我拉入懷裏擁緊。
“我想你,想死了。”司徒鄞特有的嗓音萦在耳邊,我終是紅了眼圏。
“前些日子……我壓力很大,一國榮辱于我一肩之上,我沒辦法……”低低的解釋落在我心口,“那天我說了胡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樣的話,怎能不放在心上?
似是知我所想,司徒鄞低低又道:“我們從前,再不該的話都說了,你也是原諒我了。鐘了……”
從他口中聽得自己名字,我心中的塊磊崩落得一塌糊塗,扁着嘴控告:“那你還那麽兇。”
“論氣勢,好像你更兇呢。”
“就是你兇了!”
“是,是我錯了。”司徒鄞低喃着,一片薄涼的細雨落在後頸。我心癢如噬,回過身,話未出口,便被薄唇覆上。
“這是在園裏……”
“我想你……”他雙手撫着我的背,熱切找尋回應。半晌,薄唇方依依離開,他眸子濕漉漉的,啞聲道:“去你宮裏。”
我腳下踢着雪,“以後不許去文杏館。”
司徒鄞低笑一聲,“不去。”
“也不許去別的地方。”
司徒鄞輕碰我的額頭,“後宮最好的風水,不都在容宸宮麽?”
我心滿意足,攜住他手臂。一個小太監忽從遠處跑來,一路上嘴裏喊着什麽。
及近,才聽清他喊的是:皇上大喜。
【為誰風露】
皇上大喜。
那一個當下,我理解不出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前一刻的溫存蕩然無蹤,在司徒鄞一鎖再鎖的眉頭中,我好像看到了深淵臨近。
“你說什麽?”我愣愣地問傳話的小太監。
小太監揚着笑臉道:“回皇後娘娘,阮貴人有孕了,大喜呀!”
阮貴人,文杏館的阮羅煙……
“混賬!”手上力道一狠,我擡頭,司徒鄞眼中的燥熱化成一片冷然。“你聽我說!只是那夜與你賭氣,我……”
我輕輕地抽回手。
有一瞬間,天地似乎旋轉起來,但随即,我發覺自己站得很穩。
若非喉頭如堵棉絮,我甚至想笑。
福禍相倚,老天爺開的玩笑,真是猝不及防。
小太監看出苗頭不對,猶豫了半天,還是把上面交待的話說了出來:“皇、皇上,太後娘娘正在文杏館,請皇上與娘娘也過去吧。”
“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長了!”拳頭握得哔剝作響的男人語氣森然。
我無意識地縮下肩膀,木然道:“大喜的事情,皇上莫要動怒。既然阮氏有喜,臣妾便随皇上過去看看。”
那聲音聽着,竟不似自己的。
“鐘了——”
我揚起臉,直視司徒鄞。
他的眼神是一盞柔情四溢的鸠酒,是一把溫情脈脈的尖刀,直直戳進我的心肺。
忍着那股子疼,我笑了出來:“賭氣能賭出一個孩子,皇上真是好福氣。”
司徒鄞定定看我,表情變換幾番,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一路無言。
進得文杏館,先聞一陣梅香。滿屋子的奴才默聲靜立,內殿的鼎爐烘着炭,阮貴人身上仍披着一件灰鼠裘欹在榻上。
太後娘娘坐在榻邊,目光憐愛。
一路的冷風吹得我清醒許多,向太後行禮後,勉聲問道:“聽說妹妹有喜了?”
太後轉頭看向我,略帶埋怨道:“皇後還說呢,你這後宮是如何看管的,阮貴人已有孕一個月了,皇後竟一無所知?若非阮貴人滑了腳請太醫來看,到現在還糊裏糊塗呢。”
算日子,是一個月了。我心裏發堵,司徒鄞淡問:“當真有喜了?”
“皇上……”阮貴人弱應一聲,太後重聲道:“這是什麽話,太醫的話還有假?皇帝和皇後要對這一胎上心……”
太後突然頓住話頭,盯着我上下打量一氣,“皇後這是——”
剛剛走得急,身上還有餘留的雪漬。司徒鄞有意無意擋在身前,“母後莫要心急。”
“怎麽不急?這可是哀家的第一個孫兒,要是出了差池可怎麽得了!”太後半是無奈半是氣惱。
我忙低頭道:“是臣妾疏忽,未能照料好妹妹,請母後恕罪——不知妹妹可摔着哪了?”
阮氏忙從拐子枕上直起身,十分受寵若驚:“皇後娘娘言重了,臣妾、臣妾并沒有怎麽樣。此事不怪皇後娘娘,是臣妾自己粗心,害得太後娘娘與皇、皇上擔驚……”
她原本生得嬌媚,此時又兼嬌羞蘊籍,更多情致。
我眼睛不由轉向她的肚子,如今自然還看不出什麽,依舊是纖腰一握,拂柳風情,然而那裏頭,的的确确有了司徒鄞的骨肉。
自己做不到的事,旁人輕易便做到了。
原來心似油煎,就是這麽個滋味。
餘光瞥見棱角修玉的手向這裏游弋,我不着痕跡地退開一步,盯着地面道:“皇上快去看看妹妹吧。”
太後道:“是啊,可憐這孩子這麽懂事,鄞兒可不許薄待了她。”
耳邊聽得司徒鄞淡聲說,“這是自然。”
太後語氣微緩,又向我道:“皇後啊,阮貴人的身子可就交予你了,你千萬要精心照料,知道嗎?”
我欠身領旨:“請母後放心,臣妾一定盡心竭力。”
太後點點頭,“好了,你先回去吧,讓皇上與阮貴人說說話。”
“是。”我面無表情地轉身,不再看司徒鄞一眼。
踏出文杏館的一剎,我強撐的精神瞬間瓦解,倚在廊邊陣陣頭暈。兩個小太監跟出來,“皇後娘娘,皇上派奴才送娘娘回宮。”
我直起身,冷漠揮手:“不必。”
這兩人互相看了一眼,躊蹰間,有兩個衣着鮮豔的宮人打遠處走來,近了看清是迢兒和宮裏的一個小婢,手上各抱許多東西。
迢兒走近,神色複雜地看了看我,盡量緩着聲道:“剛聽說了阮貴人的事,便着辦些賞賜送過來……小姐、要不要過過目?”
我掃了一眼,那幾個錦盒中雖不知是什麽,小婢手中捧的兩匹宮紗卻是難得的上品,“很好,去吧。”
“那小姐略等等,我送過就出來陪您回宮。”
我沒聽迢兒說什麽,木木點頭,身子游魂一樣向前飄蕩。也不知走了多久,及至眼前無路,才回神自己并非回宮,竟是走進了梅林的深處。
兀自笑笑,吸進幾口凜寒香氣,告誡自己莫要如此揪心不放。若真為別人苦了自己,從前師父的道法也是白學了。
可是越這樣想,心裏越是空落得找不到邊際。
真是可笑,從什麽時候開始,竟錯覺他是我一個人的?我竟會傻傻地以為,能得到一生一世一良人……
“娘娘。”
突來的聲音渺似天語,我回過頭,一張清逸的臉近在眼前。
“複塵……”我茫然看着他,“你也進宮來賀喜嗎?”
胥筠面有憂色,“臣進宮向皇姑母回禀銀筝的情況,适才聽到阮貴人之事。娘娘……可還好?”
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麽好不好的?我搖着頭,強打精神問:“銀筝如何了?”
“身子在漸漸恢複,只是情緒不大好。”胥筠罕見地怒形于色,“若非看她像個丢了半條命的貓崽子,我定要好生教訓她。”
“人沒事就是萬幸,可別再數落她了。”
胥筠動了動面頰,“也便說說罷了,怎麽還敢數落她。”
我垂下眼眸,頗為失意道:“原是我不好,沒能勸了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