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京城中這幾日是如何議論紛紛, 謝虞琛從烏菏寄給他的信件中也大致了解了不少。
如果按謝虞琛最開始的态度,這些消息他聽一耳朵也就算過去了,并不會多放在心上。但事情既然已經發展到了如今的地步, 書院也穩穩當當地立在了近畿的土地上, 許多事情就不是謝虞琛自己不樂意就能抛到一邊不管的。
不過雖然不太想管京城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和事, 但收到烏菏來信的時候,謝虞琛還是很開心的。按照原本和烏菏在信中的約定, 前幾日他就應當開始為啓程到京城做準備了。
但直到今天還沒有動身, 第一個原因是他給學生準備的“上旬卷”還有一點需要修改的地方,因此耽誤了兩天。
而第二個原因就是,謝虞琛病了。
也許是因為突如其來的一場雨,再加上謝虞琛素來衣服穿得比尋常人單薄一些,淋了雨之後又一吹冷風, 會染上風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當然, 雖然謝虞琛不聽周圍人勸, 堅持不穿厚衣服是他染上風寒的主要原因, 但這場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暴雨,也并不是全然無辜清白的。
北方的州縣早已入秋, 下雨其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有時候甚至連綿數日不絕,連着七八天見不到太陽都是常事。但把謝虞琛澆病的這場雨來的又急又猛,讓人應對不及。
上午的時候日頭還很好。不管是學生還是教工們,都商量着中午休息的時候把被褥、書本什麽的拿出來好好地曬曬太陽。
沒想到連一個時辰都沒過, 天氣就突然轉陰,接着便是豆大的雨滴噼裏啪啦地落了下來。
因為謝虞琛上午沒事, 早早地把自己房間裏的書卷搬到了前院的空地上。因此當衆人還躲在屋檐下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謝虞琛也是最先提着衣擺往雨裏沖的那批人。
等到衆人反應過來, 跑去來手忙腳亂地把他往屋裏勸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沒等到第二天,謝虞琛身上的溫度就高了起來,連帶着四肢百骸都提不起勁。
偌大的一個書院,自然是少不了有郎中的。只不過這種風寒不管在什麽時代,即使好不容易退燒之後,也少不了在床榻上結結實實地躺個六七日才能恢複健康。
哪怕是風寒痊愈,衆人也不敢放任一個剛恢複健康的病人在秋雨連綿的日子趕路。
更別提他這場病來勢兇猛,即使每日好幾劑的湯藥下去,仍是不怎麽見好,進京的行程自然是往後拖了又拖。
謝虞琛自己的心态倒是很平和,謹遵醫囑,該喝藥喝藥,該忌口幾口,讓他多休息,他就整日躺在床榻上,連書都不怎麽看。
沒有那種“即使生病了也非要為工作憂思、躺在床榻上還不忘拿幾本公文躺着看”的壞毛病。堪稱最讓郎中省心的病人前三。
真正着急上火的是書院守在謝虞琛屋外的那群人,以至于郎中每日進出謝虞琛的房門時,十幾道灼人的視線一刻不轉地落在他身上。
雖然沒說什麽,但衆人蘊含着擔心、緊張、幽怨、懷疑等多種複雜情緒的目光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郎中的心理壓力一天大過一天,每天吃飯睡覺都在祈禱謝虞琛早日痊愈,自己也不用被衆人如芒在背的目光包圍着。
謝虞琛生病的消息并沒有傳到前院學堂的學生那裏,再加上謝虞琛平日裏和學生們的交道打得不多。
衆人對這位傳聞中的書院創辦人最深的印象除了開學典禮那日簡短但振奮人心的講演外,就只剩每月上旬、中旬、下旬,十日一次雷打不動的小考。
對于謝虞琛抱有不同時代的學生奇跡般重合的、對于試卷出題人的敬畏之心。
因此即使驚訝于幾日沒有見到他們敬重的謝郎,但也不敢私底下偷偷打聽什麽消息,知道謝虞琛生病的,除了護送他從東山州離開,再到書院一直沒走的周洲等人,也就只剩下了院長苗文和,還有在東山州就跟着謝虞琛的幾個先生。
平日裏,因為郎中那句要讓病人多休息的叮囑,衆人也不敢天天往謝虞琛那兒跑,生怕打擾了病患。再加上似乎自生病之後,衆人就隐隐感覺到謝虞琛的情緒好像并不怎麽高。
他們倒是沒有多想,畢竟不管是誰身體遲遲不好,整天躺在床榻上,心情都不太可能好得起來。因此也只是默默減少了探望謝虞琛的次數。
不過今天倒是與往日有所不同,衆人發現原本天天守在謝虞琛院外的周洲突然不見了蹤影。他那幾個部下倒是照常在學堂聽課。
雖然其他人也有過相似的行徑,但明顯周洲要做得更……
恨不得搬來謝虞琛院子吃住。
這樣一個人突然“擅離職守”,顯然是一件很值得衆人驚訝的事情。
……
這幾天謝虞琛的日子過得基本差不多。
郎中開的藥裏有不少安神助眠的成分,再加上他的身體确實需要休息,謝虞琛每天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在睡覺。
不過這覺睡得并不太踏實,朦胧中仿佛聽到有人推門而入的聲音。“應該是郎中……,或者是周洲進來了。”謝虞琛緩緩想道。
藥方中的幾味藥材書院不多了,今天看着藥童煎完藥之後,郎中就去了城裏采買藥材。
周洲确實進過院子,但他此時在屋外守着,并沒有進門。
來的不是書院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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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菏大權在握,離開京城的機會很少,而且也很不容易,這幾年也就一只手能數得過來的幾次。這次的行程不在計劃中,需要臨時布置的事情只會更多。
腳步聲逐漸靠近,夾雜着玉佩碰撞的聲音。
從不離身的佩劍被摘下來放到了窗邊的矮幾之上,發出當啷一聲,烏菏邁步進了一張屏風之隔的內室。
謝虞琛對于不同人的氣息向來是很敏感的。若是在尋常,早在邁過門檻的時候,他就能分辨出來人的身份。
只是今天剛喝過藥,又連着在榻上半昏半醒地躺了好幾日,腦海中的念頭像是無法被識別的數據。
烏菏挨着床榻單膝蹲下,雙手交握緩緩揉搓着。好一陣之後才将手背輕輕貼在謝虞琛半掩在薄被下的側頰。
他一路騎馬趕來,兩只手都冰冷僵硬。即使緩了許久,還是有冷氣從骨縫皮肉間滲出來。
謝虞琛睫毛微顫,沁涼的觸感讓人清醒了一些,他下意識往涼意傳來的地方靠了靠,然後才眯着眼睛看向來人。
“你怎麽在這兒?”謝虞琛開口,嗓音沙啞。
“聽說你病了,就過來了。”按理說,看謝虞琛睜開眼,他應該是收回手或者是從旁邊拉個椅子過來的。但烏菏沒有動作,只是就着這個別扭的姿勢低聲應了一句。
兩人沒有就着這個話題開展進一步的探讨。
“外面下雨了?”謝虞琛偏頭往窗外掃了一眼。
窗戶是閉着的,上個月按照他的要求在窗棂間糊了桐油紙,比原先透亮了些,但仍舊看不到外面。
烏菏輕輕搖頭,“沒有下雨。”
“你撒謊了。我能聞得出來。”謝虞琛語氣篤定。
“我沒有。”烏菏低低的笑了一聲,“你看我衣服都是幹的,要是外面在下雨,衣服怎麽可能不濕?”
“那就是你換過衣服才進來的。”
烏菏身上仍帶着雨水清涼的濕氣,即使是把沾了水的發絲擦幹,又換上幹淨的衣裳,依然不影響謝虞琛從幽靜的熏香中分辨出來。
“好吧。”烏菏無奈承認,“今天天剛亮的時候,是下了一點雨,不過雨勢很小,一會兒就停了。”
兩個人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早超過了正常社交的距離,更不是一個來探病的訪客和病人之間的距離。
況且誰會騎馬趕百十裏的夜路探病?哪怕是血親的關系,也不會如此。
不過兩人似乎都很默契似的,沒有提起此事。
謝虞琛把寝被往床榻裏側扯了扯,空出一塊地方來讓烏菏坐下。他提起書院七日前的旬考的卷子,有一道題難倒了所有的學生。
“待會兒讓周洲去書房拿一張過來給你看看。其實卷子印出來之後,我也覺得有一點過于難了。但印都印了,就只能硬着頭皮給學生發下去……”
謝虞琛偏着頭靠在軟枕上,想到哪說到哪。剛剛他提及的這張卷子其實烏菏是看過的。
最近京城也有人注意到了這些卷子,四門學中有學子謄抄了一份拿去給博士,結果不出意料地挨了一頓批評。但諸位學子并沒有因此變得聽話懂事。
博士們不讓他們讨論,他們就背地裏偷偷聯系書肆的掌櫃,讓他們幫忙留意着市面上新出的卷子。
大部分時候,這些卷子都是書院多印了一些備用,學生考完試之後,也沒什麽人在意這些沒用上的卷子。平日裏被人裁一塊包個書、墊個東西。
專門收這些卷子的人只要意思一下給幾枚銅錢,基本就能換來半張殘缺的試卷。運氣好一些的,用不了二十文錢就能拼出一張完整的卷子來。
這基本就是京城中書肆裏售賣的試卷的來源。只是賣得人多了,有時候也難免上當受騙,花錢買到了盜版試題。
學生們買帶回家中細細一讀,才發現裏面的題目不論是難度還是其他方面,都與之前買過的卷子差別極大。
想來或許是這條“産業鏈”上的哪一環節出現了不良商販,看上了售賣試卷的利潤,但又恰好沒有收購到完整的卷子,便想出了這麽一個編造試題的法子,半真半假地弄出了一套盜版卷子賣給了學生們。
如果不是恰好謝虞琛在這個節點上染了風寒,應該過不了多久市面上就有學院出品的一手正版試題出現。
若是書院負責印刷試卷的匠人們空閑足夠,直接裝訂成一本習題冊售賣也說不定。只能說這場秋雨來得太過不巧,才給了那些不良商販一個可乘之機。
……
“去外面走走嗎?”烏菏進門坐到謝虞琛對面,見他盯着一旁花瓶裏的幾根花枝看,開口問了這麽一句。
謝虞琛連着喝了這麽些天的湯藥,風寒的後遺症已經好了大半,可以适當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其實最開始謝虞琛被郎中吩咐要多休息,每天在床榻上“躺屍”對于一個熱衷于新鮮事物的人來說實在是有些折磨。謝虞琛實在是悶得不行的時候,會背着衆人在院子裏稍微轉幾圈。
不過春生秋殺,幾場秋雨過後天地一片蕭瑟,書院自然也不剩什麽能入眼的風景。之前為了分割書院教學區域和生活區域栽種的一排樹木花草,也都凋的凋敗的敗,剩下了光禿禿的樹冠和一地的枯黃。
只有第一回出來的時候,在屋檐底下站了一會兒,之後謝虞琛便不怎麽出屋子了,更多的時間用來打盹。經常有一睜眼便是大半日都已經過去的情況發生。
有時候謝虞琛會恍惚生出一種“今夕是何年”的感覺。
大夢初醒,恍如隔世。
分不清這幾年的奇妙經歷究竟是現實,還是在片場休息室裏做的一場荒誕離奇的穿越之夢。
大抵如此。
“不想去。”謝虞琛搖了搖頭,“院子裏為數不多的風景就是建書院的時候種的花草,也都枯了,沒什麽好看的。”
“那便算了。”烏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又道:“不過謝郎若是感興趣,我在京中的宅子倒是種着幾株品相不錯晚菊,應該是新育出來的品種。放在其它時節顏色鮮豔了些,不過現在倒正合适。”
“再過半個月也還趕得上花期嗎?”
謝虞琛擡起眼睛看向烏菏,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複。
飲酒賞菊……
後世仍有這樣的習俗,特別是他們這個圈子裏,更不缺附庸風雅的人,卻再難體會其中的情致了。
差不多的請帖謝虞琛收到過幾回,抱着體驗的心态去過一次。
——都是借着機會攀關系搭建人脈的,哪還有什麽“沽酒賞菊”的韻味。
謝虞琛原本是失望居多,沒想到峰回路轉,倒是在今天補全了他當初的遺憾。
“可惜書院當初沒有種幾株菊花。”
烏菏挑眉道:“若是書院種了菊花,現在怎麽有理由邀請謝郎呢?”
謝虞琛喝茶的手一頓。
正當他不知道接什麽話好的時候,烏菏卻仿佛剛才的話不是出自自己之口似的,若無其事地提起另一個話題。
“我看今日也非休沐,周洲怎麽不在前院?”
前院是學生們上課的地方,當初謝虞琛離開東山州時随行的金甲軍兵衛中,有好幾人都留在了書院中,和這裏的普通學生一樣上課、下課、參加考試。
書院的學生是為各地杜仲膠廠培養的人才已經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了。不止是技術性人才,也會有一部分人會成為杜仲膠廠的儲備幹部,主要負責管理方面的工作。
作為烏菏的親衛,這還算不上什麽金光閃閃的出路。而且現在連書院的教材都刻着謝虞琛的名字,也用不着通過這種方式掌控新建的杜仲膠廠。
不過哪怕不是為了這些,多讀一點書也是沒什麽壞處的。
将來綜合各項考核的分數,每個人的成績和能力有高有低,各自出路自然也有差距。在不違背公平原則的前提下,烏菏安排自己人來書院讀書也沒什麽問題。
唯一有問題的,可能也就是周洲了。
烏菏這一問又勾起了謝虞琛某些唉聲嘆氣的不美好回憶。
前幾個月他離開東山州,路途無聊,打發時間的不過,見身邊人對書院未來的課程感興趣,就教了他們一些簡單的數學知識。
也就是這個時候謝虞琛才發現他們這位周洲首領,是個不折不扣的數學文盲,在數學方面可謂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
七道簡單的加減計算可以做錯六道,更不用說乘法和除法。
九九乘法口訣表是什麽?背不過。
圓的面積怎麽算?昨天才講過的公式?也不記得了。
輕松的旅途休閑小活動被周洲整得血壓驟升,後來書院建成的時候,謝虞琛堅持不授課,很難說沒有受當時教周洲算數的失敗影響。
“你說……周洲。”
謝虞琛虛弱一笑:“是啊,他為什麽不在前院上課呢?”
“你自己去問他為什麽吧。”
書院的教學內容更偏向于理科一點,算數自然是最基礎的知識。像周洲這種天賦的人,如果不是有烏菏的這一層關系在,謝虞琛保證——
在他走進教室大門的那一刻,就會被憤怒的先生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