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夏,一場朝雨浥去輕塵,四野濃綠得如像是被畫匠用青墨塗染,卻有一架籬芭上開着大片大片緋紅的薔薇花,風拂過,花枝搖曵,紅浪如簇。
顧淺笛倚着柴扉,見腳下青山白霧,幻起幻落,如同水墨畫卷般渲染開來,一眼景色一杯酒,陶然忘懷。
有笛聲漫入耳間,空靈清越,帶着少年人的自負之氣,順着笛聲忘去,便見陌上誰家少年,一襲白衣如雪,頭戴竹笠,身騎青鬃馬,吹着笛子緩緩走過薔薇叢。
這少年好雅致的情懷。待一人一馬隐入綠野後,他收了酒盞入竹廬,見案上白卷,興起作畫題詩:
煙雨入柴扉,紅爐酒正煨。
水墨青白處,吹笛過薔薇。
擱筆不久,就聽有人輕叩柴扉的聲音,門外雨腳細密,想必是有人來避雨。他撐着竹傘出門,便見柴站外立着的人,正是适才那少年。
少年抱拳一揖,清稚的聲音說着老成的話,“趁興游春,不想被雨所阻,山客可否借一方檐頭,容我暫避?”
顧淺笛莞爾,推開柴門道:“請便。”
要進入竹廬時,有風拂過,桌上的紙被風吹飛起來,少年人擡手一接,正是剛才所作詩畫,淺青墨汁塗染的山水,朱砂繪就的薔薇,以留白作雲霧萦繞,以及那一抹清隽的白色身影。
少年人稍稍愣怔之後,唇角輕輕一勾。
顧淺笛也不尴尬,引他入座後問,“清茶一盞,可否酬笛?”
少年解下竹笠,臉上猶有濕意,長長的羽睫上挂着細小的霧粒,眼瞳清隽如水,老實不客氣地說:“紅爐有酒,何須煮茶?”
顧淺笛搖搖頭,“你今年才多大?不宜喝酒。我這有村茶,雖不見多好,卻也清鮮。”說着到屋裏找茶,只聽雜亂地一陣翻動後,他拿着個竹筒過來,“茶沒找到,倒找到這罐蜂蜜,少年人喝蜂蜜才好。”
說着拿起茶勺舀了半勺放進水裏,輕輕攪拌着,他動作舉止優雅從容,行雲流水般悠然,分明煮着蜂蜜水,卻有種煮雨前龍井的貴重感。
雨未歇的時節,少年人俯觀山上,恰可見那叢薔薇,被雨一洗,濃稠的豔色消了幾分,倒有少許清麗之色。
“這花還能開多久?”
顧淺笛邊洗着茶杯邊道:“大抵半個月,到時花瓣凋零,風一吹漫天飛舞,好似緋色的蝴蝶蹁跹,也好看得緊。”
少年坐在他對面,擺出成年人的老成,“到時我再來,讨你一杯茶,可好?”
他這樣子真是讨喜的很,顧淺笛莞爾應道:“好啊。”他的手很清秀,指間似乎還帶着墨香。少年接過蜂蜜,清甜帶着淡淡的花香,想來應該是槐花蜜。
兩人相對清飲,茅檐下水如瀉,沾衣未覺。
直到暮色回合時雨還未停歇,山間霧氣甚重,路面濕滑,再不回去路就難走了,少年向顧淺笛辭別,顧淺笛說我找件蓑衣給你,又跑到那屋裏一陣翻找,卻空了個手出來,“沒找着,要不這把傘給你,騎馬時當心着點。”拿開雨傘就見放在其下的蓑衣,“咦,怎麽在這兒?哦,今早說出去走走找出來的,竟又忘了。”
少年窘然地看着他,這人什麽記性?他也沒有推辭,披上蓑衣,出了柴門忽然問,“你喜歡什麽花?”
顧淺笛一時還真想不出自己喜歡什麽花,随手指着那叢薔薇說:“那就很好。”
少年鄭重地點點頭,說:“我叫慕遮,仰慕的慕,遮避的遮,我還會再來,下次你得提前準備好茶,別又找不到了。”說完騎馬下山去。
顧淺笛搖搖頭,莞爾道:“今天是意外。”慕遮,蘇幕遮啊,倒像是詞牌名,很好記。目送他消失在小徑上,掩上柴扉。
數日之後,天氣放晴,朝霧打濕院中草木,顧淺笛想到那叢薔薇,何不去接些露水來,煮茶或是調墨都是極好的,便翻箱倒櫃地找齊瓦甕杯盞,七零八落地提着來到山下。
昨夜的一場雨使得薔薇低垂,沉甸甸的幾乎壓倒籬笆,他架起竹管承接露水,然後引入瓦甕裏,接了半壇便覺有些困倦,索興合衣卧在薔薇架下青石上。
方睡下不久,慕遮就來了,遙遙地見青石上一角衣袂,男子面向花架支頤側卧,濃墨般的青絲垂曳着,肩骨挺削,雙腿修長,好一段清冶風骨。
他輕步走近,見薔薇映着他清逸溫雅的面容,顯得眉目一派青好,果然是江南風骨君子眉。也不打擾他,取下竹盞承接花露。
待到日高露稀時,顧淺笛終于醒了,見到花下的少年微微愣神,見他舉着杯盞說:“接這露做什麽用?”
他起身拂去滿襟落花,“煮茶、研墨、釀酒皆可。”接着調侃說,“據說南國有女子采葉子上的露水煮沸後,将上好的軟煙羅覆于其上,文火不斷,七日之後才得一匹,若有若無的淺碧色通透澄澈,恍如夜雨過後的天色,故而名作天水碧,一匹可值千金,穿與你這等少年身上,正是氣韻卓然,風流天成吶。”
慕遮看着他很認真的說:“你若喜歡,我便不吝千金,求一匹給你。”
顧淺笛啞然,誰家孩子如此正經,竟不懂玩笑麽?“我這把年紀已經穿不了天水碧了。日高人渴,我煮茶給你喝?”
慕遮指着滿地落花說:“還未見到落花漫天的場景呢。”花是落了,可露水太重都飛不起來。
“這有何難?“顧淺笛莞爾,衣袖拂動便有清風徐徐,卷起地上落花漫天飛舞,果然如緋色蝴蝶飛舞,慕遮看得呆愣了,總是故作老成的臉上露出孩童的驚喜,長睫撲閃撲閃地追逐着落花。
顧淺笛淺笑着,衣拂卷動,掬起一捧落花送到他面前,“給你。“
慕遮忙撩起衣擺接住,兩頰被薔薇花映得緋紅。這孩子真是可愛的緊,顧淺笛忍住揉揉他腦袋的沖動,拍拍他肩膀,“這回可以走了?“
慕遮跟着他到竹廬,這回他沒有亂翻一通,茶就放在案上,是村裏人自己炒的茶,不明貴但是清鮮。喝過茶後慕遮鄭重地說:“先生,你可不可以收我為徒?“
顧淺笛正在喝茶,被這一下驚得咳了起來,慕遮體貼地遞上巾帕,“我想跟你學功夫,将來傳承你的衣缽,将本門功夫發揚下去,你看好不好?“
顧淺笛有點汗顏,“方才那不過雕蟲小技,會得大有人在,我悠閑慣了教不好徒弟,你還是找別人吧。“
慕遮耷拉着唇角,懊惱地說:“爺爺讓我來向先生求學,您若是不肯收我,他老人家定然傷心。”
“你爺爺是?”
“慕巒慕老将軍。”說着拿出封信,那上面的字跡确實是慕巒的。原來是故人之後,還真是推拒不得啊。
“那好吧。”
得到他應承,慕遮趕緊下拜奉茶,然後問,“師父,我住哪兒?”
顧淺笛為難,“你還要住這兒啊?嗯,那間屋好像還空着。”帶慕遮過去,推開門的時候,慕遮徹底驚呆了,屋子裏雜七雜八的堆滿了東西,書案坐椅筆筒等等,幾乎沒下腳之地。
顧淺笛自顧走到一個竹榻上說:“前兩日就想在廊下放個竹榻,枕書聽雨,卻怎麽找也找不着,原來在這兒。”搬起竹榻就去竹廬二層的廊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