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園與葉竹相識時,天下着濛濛細雨。

那日,南園戴着蓑笠、穿着布衣在苑圃中打理花草菜蔬。擡頭時見籬外一人,着一襲白衣,手執竹骨紙傘,立在籬笆外,他腳下是大片大片的綠草,漫入青山雨野之中。

他問,“農家,你這園子裏種得是什麽?”

南園随指幾種菜蔬說:“青菜、青瓜,豆角,都是些尋常菜蔬。”

他莞爾一笑,“築室種樹,逍遙自得,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為政也。”

此言出自西晉美男子潘安的《閑居賦》,南園搖搖頭,“怎敢與潘岳相比。”

他但笑不語,倒似認定了南園能與之一較似的。而後俯身采來腳下一枝翠色,葉子與竹葉相仿,枝杆與葉子間開着淺紫色的小花,“這是什麽花?”

在這個深山小村裏,這種野花随處可見,“我們叫它竹葉青,別處怎麽喚,我倒也不知道。”

翠色花枝在葉青指尖微微旋轉,被雨水洗過的葉子青翠動人,他沉吟片刻,莞爾道:“正好,我叫葉竹。”他容顏甚是清潤,笑的時候眼瞳中微微泛着翠色,許是竹葉青的顏色映入眼底。

葉竹喜歡和他聊天,他在籬笆裏伺弄着菜蔬,他在籬笆外把玩着竹葉青,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談着。葉竹知道許多奇聞轶事,精魅鬼怪什麽的。此後日日暮色四合,他都會來說裏與南園說說話。

那天,他占了南園慣坐的竹椅,端着南園倒來的茶,“你可知這兩日又有什麽奇怪的事?”

“說來聽聽。”

“是西山那邊有座古老的宅子,斷壁殘垣,荒草萋萋,據說是間鬼宅。”

南園禁不住莞爾,“是有那麽間宅子,我曾去那裏避開過雨,裏面不甚幹淨,還有白骨支離,只是不是什麽鬼宅。”

葉竹似笑非笑地說:“你不會還替那白骨收了屍吧。”

南園修剪着花草,淡淡地道:“死者為大,入土方安。”

葉竹說:“那是前朝大将軍韓樸的府第,韓家一門忠烈,卻被奸人誣陷通敵,被滿門抄斬。據說那日血滿宅院,将樹木花草都染紅了,韓家百口死得冤就化作了厲鬼。”

南園不信,“既然如此為何從未聽說他們出來作惡?”

葉竹搖搖折扇,不屑道:“你道前朝皇帝為何會暴斃而亡?太子緣何溺死于水中?二皇子又是因何突然發瘋砍死那麽多人?”

南園一時無語,“若果真是韓氏作祟,前朝已滅,他們也該去投胎了。”

“既然成了厲鬼,哪裏還有投胎成人的機會?”見南園神色微怏,換個話題,“你手裏那是什麽花,聞着倒很香。”

“這叫茉莉,花香安神,還可入茶,來日泡杯給你喝。”

葉竹莞爾,“也好,今日天色已晚,我便先回去了,改日再來。”撐着雨傘走去。

南園看看天,皎月如輪,并未下雨,似乎無論何時,葉竹都喜歡撐着雨傘。他關上門收拾茶盞,滿滿一盞未動喝分毫。

那晚南園做了個夢,夢中那人仿佛是自己,又仿佛不是,住在高牆大院裏,修竹芭蕉,假山飛泉。他正捧着書在芭蕉下誦讀,聽見有腳步聲,回頭就見一名錦衣華服的少年。

這段夢很清晰,南園瞧得分明那少年正是葉竹,不過十八九的年紀,眉眼飛揚,有點自負輕狂。

兩人四目相對,皆是一愣,而後捧書之人窘迫的轉過身去。少年也跟着仆人離去,卻頻頻回首看捧書之人。

不過很短的夢境,南園醒來竟心神微漾,仿佛也被兩個少年一見鐘情所感染。

翌日,葉竹來時南園正在看書,他合起雨傘問,“南兄也要考取功名麽?”

南園放下書, “鄉野之人,哪有那個志氣。不過一些雜記聊齋,漫漫長日,打發時間罷了。”為他倒上茶,“昨夜烘焙的茉莉花,你且嘗嘗味道如何?”碰到他的手,冰涼入骨。

葉竹照舊接在手裏捧着,嗅着茶香,卻并不喝。“南兄可否替我畫張畫?”

南園微愣,他這小居裏并沒有挂書畫,也未曾向葉竹提過自己擅畫,不過既然他要求,也不推辭,鋪卷題筆,葉竹便斜倚在竹榻上,形容慵懶,意态悠閑,莞爾淺笑,清潤的眼眸似能滴出翠色來。

南園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多開,匆匆題筆作畫,不一會兒下颚被折扇托起,迎上那雙眼瞳似笑非笑,勾人攝魄。他呵氣如蘭,聲音低沉暧昧,“你不看着我如何作畫?還是說我已在你心中?”

南園別過頭,臉燒得通紅。

他卻倏然離開,呵呵一笑,“不過戲言而已,南兄正是純情之人,來日娶了妻子便好了。”邊笑邊撐着竹傘揚長而去。

南園拿着筆,畫也不是,不畫也不是。

這晚南園做了場春夢,似他又非他的人正和另一人抵死纏綿,待雲收雨歇,他看清另個人的臉,正是葉竹,他一驚醒來,發現床單濕了一大塊,羞愧的将臉埋在枕頭裏,久久擡不起來。

次日南園特意去集市上裝裱畫,順便在畫坊裏看看,發現角落裏一個裝裱精細的畫軸。

老板連忙過來介紹,“客官好眼力,這可是前朝的畫,用上好的合錦裝裱,只有大戶人家才用得起,而且你看這裏面的畫,線條流暢,色澤清潤,關健是畫中的人物,栩栩如生……“

南園看着畫中人,頓時呆若木雞。

晚上葉竹再來時,南園已經将畫像裝裱好了,“拙作望葉兄不要嫌棄。”

葉竹看着畫像神色恍惚,“哪裏的話,畫得和真人一般。”

南園問,“葉兄上次說化作厲鬼便不可能再投胎,這些年韓氏再未做惡,是已經魂飛魄散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