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 您确定、這裏是山神廟?”
司扶風目瞪口呆地站在田埂上,面前是一大片飽滿的蘆菔。昨個夜裏打了霜,那蘆菔秧子一片片沒精打采地垂下來, 露出一小截的白胖根莖卻在霜晶下泛着誘人的色澤。
那發鬓斑白的老農伸手便拔了一個出來,就着衣裳擦了擦、咔擦一聲咬下一口,指着那一路延伸往崖邊的開闊田地, 費力地嚼着蘆菔、抹了把臉:
“這山上幾十年裏也就一座廟,後來叫人放火燒了,這地咱們就分了。我這種得是蘆菔,你倆再往前頭, 還有番薯、黃芽菜、山藥蛋子,你倆想吃啥、随便摘,給咱們點辛苦錢就成。”
司扶風啪一聲拍在腦門上,閉着眼搖頭。柔訓遲疑的聲音從面紗下傳來:
“扶風, 要不、我陪你再往前走走?”
司扶風仰頭望着天, 深深嘆了口氣, 最後無可奈何的謝過老農,兩個人手挽手沿着田埂往前走。柔訓走得搖搖晃晃, 司扶風要伸手扶她,她卻笑得開心:
“像在走獨木橋似的。”
司扶風便陪她一起跳着玩, 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到了崖邊,果然如老農所說, 滿地的莊稼菜瓜, 偏生沒有一點斷壁殘垣的痕跡。
想也是,恪王出生都二十二年了,以皇上那諱莫如深的态度,必然不會留一點蛛絲馬跡。
司扶風的心微微一沉, 盡管早有預期、卻還是浸滿了空蕩蕩的失望。
她嘆了口氣蹲在田埂上,面前一堆紙灰還在袅袅的飄散着輕煙,她盯着那還沒燒盡的元寶、抱着膝頭,忽然有些落寞。
柔訓新奇地摸摸葉子、戳戳番薯,興沖沖正要轉頭跟她說話,但那沉默不語的影子卻透過面紗落進眼裏。她以為司扶風因着沒找着山神廟而失落,便悄悄摘了朵菜花,蹲下來、伸手試探着遞給她:
“扶風,這花還怪好看的,你看看、別難過了,我們再找就是了。”
司扶風盯着面前在風中翻飛的紙灰,心不在焉地接過菜花搓了搓,唇邊便牽起一點苦澀的笑:
“馬上就是冬至了,我還沒給我父王燒元寶呢……”
柔訓這才明白過來,她心裏頭咯噔一下,知道司扶風正是最難過的時候。但她想不出來怎麽安慰她,只能急切地扯扯她袖子,輕聲輕氣:
“那、那我陪你一起給弘王伯伯疊元寶吧。”
她想着要哄司扶風高興些,便指了指那堆被風吹散的紙灰:
“我陪着母後給外祖母疊過呢,你不知道,元寶還有許多花樣的。”
司扶風知道她是想安慰自己,便強打了些精神,笑着問:
“元寶還能疊出花來了?”
柔訓掰着指頭給她數:“京中貴胄可喜歡攀比了,什麽年節也不放過的。譬如近年推崇把元寶疊成方角的,意思是四方太平,前些年推崇剛把元寶疊成鼓囊囊的,意思是家宅豐饒。要是誰家裏沒跟上這勁頭,那可要被大家笑話的。”
她說得起勁,指向面前那堆紙灰,才要說話、卻迷惑地偏了偏腦袋。
司扶風見她突然不言語,便戳戳她手背:“怎麽啦?”
柔訓沉默了片刻,像是有些羞赧:“說大話了……這種我就不會折,我都沒見過這種尖角的。”
司扶風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拉着她的手晃了晃:“咱們又不開紙紮店,管它什麽方角尖角,你願意陪我一起疊,我就很開心了。”
她說着,望向雲天,輕輕嘆了口氣:“可惜咱們從前也不認識,不然我覺得,我父王也會喜歡你的。”
柔訓的臉上微微一紅,看她望着天、眼睛裏寂寞浮動,便又覺出些心酸。
她正想拍拍司扶風的肩頭,身後卻傳來一聲怒喝:
“讓我抓着你們了!是不是就是你們跑到我田裏燒紙的?”
那聲音暴躁如雷,一下子炸開的瞬間,司扶風一把将柔訓擋在身後,皺着眉便起了身。
對方是個枯瘦的中年人,臉頰上一層皮凹進去,顴骨斜凸出來,擠得那雙眼睛眯成一道三角的縫。看人的時候,那眼神便讓人想起荒年裏的灰鼠,遮遮掩掩、精明刺人。
司扶風不喜歡他的舉止,但畢竟在人家田裏,倒也耐着性子說了句:
“我們只是路過,并沒有毀壞您的田地,您不信問問那邊的老伯,我們才過來,這紙都燒了大半了,火苗子都沒了,鐵定不能是我們弄得呀。”
啃着蘆菔的老農見中年人往這邊看,便沒好氣的罵他,聲音洪亮如鐘:
“羅灰子,你少訛人家姑娘,不然我告訴裏正拿你去官府!”
羅灰子嘴裏罵罵咧咧地回過身,推着手裏的鬥車瞪着她倆:
“閃開些!”
司扶風沒好氣地瞪回去,羅灰子嘴裏不幹淨,像是在指桑罵槐:
“喪門星,什麽年節裏都來老子地頭燒紙,自家死了人往老子頭上扔晦氣……”
他嘩啦一下把鬥車裏的稭稈雜草都推進了田邊,火石一敲,那地包天的凸嘴撅起來、吹着煙氣的時候,宛若個茶壺口子。司扶風看得嫌棄,拽了柔訓便走。
才走了兩步,身後騰起股熱氣,柔訓輕呼一聲、腳步一頓,立刻攢住了司扶風的手腕。
司扶風一怔,回頭看她,柔訓的手有些顫,聲氣像是激動極了:
“你聞到了嗎?”
司扶風動了動鼻子,點點頭:“聞到了,好大的煙氣呢。”
柔訓拼命晃着她的手,急得聲音都轉着彎兒:“不是!那個味道……恪王哥哥身上的味道。”
司扶風愣了愣,柔訓轉身指着羅灰子,顫着聲道:
“是那裏頭飄出來的,苦苦的、辣辣的,扶風你聞不到嗎?”
司扶風又皺了皺鼻子,對她而言,的确只有嗆人的煙味。她這麽一深吸,當下便打了個噴嚏,吓得柔訓和羅灰子都是一哆嗦。
羅灰子跳起來指着她的腦門就要罵,司扶風甩手就扔過去個東西,在空中滾動着銀光、落在羅灰子懷裏。
羅灰子捧着一看,是一枚圓圓胖胖的銀锞子。他那細縫眼當下便瞪出锃亮的光,兩顆大板牙朝着銀锞子一口咬下去,便嵌出到坑窪不平的痕來。
他哎喲一聲,一邊把那銀锞子在油臉上蹭,一邊口氣便客氣起來:
“姑娘大氣,姑娘這好脾性、可得嫁個好夫君……”
司扶風捂着口鼻輕輕地咳:
“得嘞,您少嘚吧兩句,趕緊把那火滅了,我這錢是買你這灰肥的!”
羅灰子一愣,他本想問問這兩位披着绫羅的姑娘買草木灰做什麽,但轉念一想,管它銀子為什麽來的、到手不就成了。他趕緊貓着腰給司扶風鞠了個躬,舉着草扒子就把稭稈推開,把裏頭燃着的部分堆到一邊。
司扶風一撩衣擺跳下田埂,那曳撒上的雲紋搖晃着靈動的水光,看得羅灰子心神一飄,他眼睛一轉、搓着那銀锞子笑:
“姑娘,你若喜歡,這田也賣給你。”
司扶風懶得搭理他,只抓穩柔訓的手,把她接下來。兩個人各自拿了個樹杈在尚未燃盡的稭稈裏扒拉,許多細小的碳灰飛起來游弋漂浮,宛若惱人的蚊虻。
兩個人仔細翻查了一圈,日頭起來了些,司扶風臉蛋也被熏黑了,柔訓卻慢慢回過頭,迷惑地看向那堆餘煙斜飛的黑炭。
司扶風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幽幽嘆了口氣:
“柔訓,該不會恰好在那裏頭吧。”
柔訓抱歉地朝她聳聳肩,聲音小小的:
“應當是,方才那煙味那樣嗆人,我都能聞到那氣味,想來是一道被點燃了、氣味才更甚些。”
司扶風便用棍子戳那黑炭,撲簌簌地聲音裏,黑炭仿佛冰山崩裂似的,一層層碎成渣。外層尚有有幾根交叉的枯枝沒燒完,裏頭有個小小的空隙、像是夾了些東西,随着司扶風的動作飄落下來。
司扶風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她趕緊朝柔訓招手:
“你看看,是不是這個!”
柔訓牽着裙子小跑過來,那兩三瓣灼人的紅灑落在泥土間,邊緣因為火焰有些枯黃蜷曲,但沒有燒着的部分、摸起來尚有絲絨般柔軟滑膩的觸感。
柔訓拾起一片纖長的花瓣,放在鼻間嗅了嗅,眼睛一亮:“雖然被炭火氣遮掩了,但這麽聞着,是這個氣味沒錯!”
司扶風立刻用棍子去捅那炭堆,可惜太遲了,剩下的東西已徹底在火中萎靡枯黑,已然看不出來原本面貌。
兩個人便急匆匆把那兩三片花瓣珍寶一般捧起來,但花瓣燒得殘缺,根本拼湊不出原本的模樣。她便急切地擡頭,朝羅灰子喊:
“這花是你家的?可還有?”
羅灰子一拍大腿,恨得咬牙切齒:“我……我把它全部用來燒肥了,這已經是今年最後一道肥了,再沒有多得了。”
司扶風和柔訓同時發出了失望的嘆息,她不甘心,想了想又問:“這花誰種得?你們村裏可還有?一年開幾回?約莫長什麽模樣?”
羅灰子痛徹心扉地錘着胸口,氣得跳腳:“哎喲,許多年前我老爹不知從哪裏移栽過來的,養不活!統共才活了幾株,今年我婆娘說要種果樹,我才拔了堆肥的!”
“我哪知道兩位姑娘喜歡這東西,要是我知道,可不得把床板縫裏都種滿……”
司扶風“啧”了一聲,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柔訓捧着那花瓣細細地看,半晌,她歪着腦袋輕聲道:
“我想,皇宮裏的花匠和太醫最熟悉植株,給他們看看也許有線索。”
司扶風思忖了片刻,朝她一笑點點頭,複又轉過臉看向羅灰子,朝他挑了挑眉:
“這位大叔,勞煩您跟我們走一趟,回去給這花畫個畫像,回頭便放你回來。”
羅灰子一愣,他像是想起了什麽,那眯縫眼拼命地睜大,幾乎要把眼角掙出道口子來。
他跺着腳、拍着腿哀嚎:
“害,早知道這麽多人喜歡這破花,我就不拔了呀……”
他還在那絮絮叨叨地埋怨他的婆娘,面前忽然撲過來一陣冷風。他一擡頭,對上司扶風的臉。
那原本還客客氣氣地小姑娘臉色肅殺,一只手拎着他的領子,就把他提了起來。她咬着牙關,聲音迫切:
“這麽多人?除了我們之外、還有誰?”
羅灰子懸在半空,吓得兩只腳像鴨子似的撲騰,只有手心攢着銀锞子,涼冰冰的一手汗。
他艱難地擡起另一只手,顫抖着指向山下:
“我不認識啊……”
“你說畫像我才想起來,小半月前來了個男人,給了我銀子畫了這花,就往山下去了。”
司扶風皺了皺眉,望向山下。
京城的煙華正在陽光下浮動,隐隐綽綽、宛若錦幛。
羅灰子看她皺眉,生怕她要動手,兩只手死死攥住了銀锞子,聲音尖利得宛若掐斷了尾巴的老鼠:
“我知道他住在哪!我後來下山賣菜,又碰見過他。”
“正南坊黑窯!”
“你們去找一個背着長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