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盞輕輕嗑在玉碟上, 發出涼沁沁的脆響。
姬傾躬身上前,從皇帝手裏接過茶盞,遞給旁邊伺候的禪悅:
“再去斟一展熱茶, 涼至七分熱端上來。”
禪悅雙手捧過,正要稱是,皇帝卻擺了擺手, 掌中的青金石手钏流蘇搖晃、磕着袖子上的龍紋金扣、叮當作響。
他撐着額頭,像是有些疲憊,聲音又沉又緩:
“廠臣不必勞神了,朕就是來看看太子, 馬上便回宮。西境和北境的人彙聚在京城,朕憂心啊。”
姬傾抱拳,長身玉立,口氣全是慚愧:“皇上為國為民、殚精竭慮, 臣等不能分憂, 實在愧對聖恩。”
皇帝立刻揮手示意他不必多禮, 他望向裏間沉墜的暗色簾子,那樣密不透風的包裹下, 依然有濃苦悶熱的藥氣一絲絲沁出來。
皇帝的眸光便暗了暗,棱角繃緊的臉難得的溫和下來, 露出些懷念和寂寥的神色:
“太子是朕性子最好的孩子,他不像仲瀛那樣鬧騰任性, 也不像叔衍那樣故作老成。但偏生是因着性子好, 朕卻總是忘了他。”
他說着,自嘲似的低頭一笑:“朕是個沒福氣的皇帝,四境不安也就罷了,如今、還要眼睜睜送走自己的孩子。”
姬傾沉默了片刻, 勸慰道:“皇上洪福齊天,才有北境和西境接連來和談。”
皇帝嘆了口氣,拍了拍膝頭,沉聲搖頭:“辛苦廠臣,既要看顧太子,還要備着那許多節禮。只是還有一事需要廠臣替朕留心,不然、怕是要釀成大患。”
姬傾神色一凜,一撩衣擺利落地跪下,腰杆孤直、磊落無懼:
“為皇上分憂,是臣與東廠的榮幸。”
皇上傾身虛扶了一下,眉頭微皺:
“是和親人選的事。”
姬傾正緩緩起身,聽見他的話,了然地笑笑:“皇上是舍不得公主?”
皇上哈哈笑了,往圈椅裏一靠,信手揮了揮:“怎麽可能,朕是天子,天下都是朕的子民,朕的女兒天生便肩負職責,和親便是她的職責之一。朕已經想好了,鬼虜虎部比鷹部強大,那必須是嫡親公主嫁過去才行。”
他掐着念珠,有些感慨地搖頭:“可惜了,皇後教出來的兩個孩子性子都忒好,虎部苦寒貧瘠,柔訓嫁過去,也不知能熬多久,籠得住籠不住大汗的心。”
姬傾便露出些迷惑神色:“那皇上所說的人選……”
皇上的眉頭這才慢慢皺了起來,他陰着臉、盯着面前的茶盞,眸光沉得幾乎要把薄玉壓碎:
“朕本來聽了謝太傅的話,已經挑了柔訓和昭王的女兒去和親。結果他那給人添堵的兒子偏要跟朕和他老子作對,聯合京中士子聯名上書,說弘王郡主心懷大義、女中豪傑,要她以身垂範前往虎部和親,震懾虎部、為京中兒女表率。”
姬傾這才勾起點笑,搖搖頭嘆息:“皇上息怒,謝太傅養了這麽個兒子,真是晚節不保。”
皇上伸手摩挲着茶盞,若有所思地掐着念珠,臉色沉如暴雨來臨前的雷天:
“這謝璀向來對柔訓有些意思,若說他是兒女情長,朕也就原諒他了。但他偏生為何要提弘王郡主?京中有那樣多宗室貴女,為何偏偏要為她發聲?”
姬傾微微一怔,挑起長眉:“皇上的意思是……”
皇上冷笑一聲,手指輕輕在椅子背上敲打,眸光壓下來、森冷刺人:
“朕就知道弘王府是不安分的,那郡主自小帶兵打仗,一介女子,卻能與鬼虜人周旋數年、勝負難分,想來是有些才智和心思的。”
“謝璀是個繡花枕頭,他絕不可能是自己想到替弘王郡主揚名的。朕瞧着,定是那郡主見弘王府式微,幹脆兵行險招,去了鬼虜天大地大,她若是再與鬼虜大汗聯手,那朕的大胤豈不是要易主?!”
姬傾靜靜地聽他說完,才從容一笑:“皇上韬略,是臣等不能及的,但郡主是個粗人、謝璀是個草包,只怕更是想不到這層面上。臣倒是聽聞,謝璀與郡主曾有婚約,許是謝璀急着攀附皇室,所以借機想逼走郡主呢?”
皇上一愣,傾過身子來,手掌撐在膝頭,一臉匪夷所思:“謝璀和弘王郡主?”
他嘶了口氣,像是想到了什麽,微微一笑:“那倒也是一樁兩全其美的好事,正好斷了他攀附柔訓的心思,也顯得朕體恤弘王府,為郡主謀了個好親事。”
姬傾的睫影不可察覺地一顫,他剛要說話,皇帝卻又驟然陰沉了臉色,他擡手掐住了桌角,像是自語般低冷地搖頭:
“不行。”
“她手裏雖無兵權,但在西境名聲甚大,又頗有膽氣,更能狠得下心。絕不能讓她再嫁進權臣大戶,否則狼子野心、随時會反咬朕一口。”
皇帝仿佛在腦海中将京中各族梳理了一邊,最後緩緩搖頭,聲音沉冷得像滾滾悶雷:
“弘王府從來都是朕的心腹大患,哪怕只剩下個女人,也叫朕寝食難安。”
“她不論嫁與了誰,只怕都不會安分,這樣的壞苗子……留不得。”
姬傾的臉攏在影子裏,隐隐綽綽、眼裏見不着一點波瀾。他慢慢朝皇帝躬身抱拳,聲氣沉靜:
“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
皇帝這才露出些笑影,那臉上的深沉便消散了些,整個人仿佛松散了憂愁、神清氣爽:
“這偌大京城,只有廠臣與朕同心,旁的人都是廢物,一氣兒給朕添堵。”
他說着,笑容舒暢地起了身,拍了拍姬傾肩頭:
“廠臣也別急,朕不能落下那謀害忠良的名聲,等西境的人到了,想個法子栽到他們頭上。朕再寬宥了他們,柔訓嫁過去,大汗便也得給幾分面子。”
姬傾微微傾身,笑得恭敬:“皇上深謀遠慮,臣等欽服。”
皇帝一背手,大步朝外頭走去,只抛下一句含着笑的話:
“太子還請廠臣看顧,朕繁忙、恐怕不得空再來了。和親的事你多費心,其餘的、朕等你的好消息。”
姬傾噙着笑、抱着拳,躬身目送他離開。
直到那明黃的影子消失在東宮的大門外,他臉上的笑容才一絲絲沁進寒風裏,彌散得幹幹淨淨。
禪悅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廠公,是時候了嗎?”
姬傾負手而立,冰白的下颌揚起來,眉眼飛揚間、是霜雪般凜人的睥睨:
“且容他幾日,眼下若是動了手,只怕鬼虜和恪王得利。”
禪悅俊秀的臉波瀾不起,唯有垂下的眼簾,看着有片刻的失落。姬傾擡手,按住他的肩膀,聲氣清冷:
“咱家說過,每一個人的沉冤都有昭雪的那天,咱們等了這樣久、不急這十天半月。”
禪悅再擡起眼時,眸中又是那樣恭敬端方的笑意,清異秀出、溫文爾雅:“廠公時常教導禪悅要八風不動,禪悅一時心急便忘了,以後還要多歷練。”
姬傾輕輕嘆了口氣:“你原本也是被人伺候的,如今這樣,難為你了。”
禪悅的唇角顫了顫,最後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姬傾便兩邊掃了一眼,噙着點笑、偏過頭來:“雖還不能動手,但可籌謀一二了。你去個地方,取個東西。”
他說着,附在禪悅耳邊,細細說了幾句。
禪悅垂着眉眼笑得溫順:“是,廠公。”
姬傾拍了拍少年纖弱的背,笑着囑咐:
“切記戴好面罩。”
……
“郡主,咱們來晚了。”
錦衣衛千戶抱拳禀報,司扶風嘆了口氣,翻身下馬便往那破廟裏走。
千戶跟在她身後輕聲道:
“方才查問了周邊窯子裏的老鸨伎子,都說近半月破廟裏的确住了個俊朗的後生,背着刀、性格兇狠不理人。”
“但他從前夜出了門,便沒有再回來過。”
司扶風掀開那卷在地上的被褥,破敗的棉被硬得能敲出聲來,裏頭掉下些細長的布條,她用寂滅天挑起來,對着光看。
藏青的布條上有深淺的斑駁。
“他受傷了。”司扶風上下打量着布條,若有所思:
“傷得不輕。”
千戶便記下線索,兩個人領着十來個錦衣衛繼續在佛堂裏搜尋。
不一會,便有個年輕機靈的小旗喊着:“郡主,千戶大人,這邊有些東西!”
嘩啦一聲,是錦衣衛們挪開了鋪着破爛油布的供桌,後頭的泥臺子被敲下來幾塊磚,露出裏頭黑洞洞的空間。
千戶舉着火折子,司扶風用寂滅天往裏頭探,碰着個軟乎的東西。她用槍刃一撥,那東西滾動着撞在臺子邊緣。
小旗驚了一跳:“這是誰的腦袋?”
司扶風望向周邊的錦衣衛們,錦衣衛們紛紛搖頭,表示不認識此人。她俯身往裏頭看了一眼,再擡頭時,眸光有些沉:
“裏頭還有,勞煩各位盡快清一清。”
佛堂裏很快響起了鑿子和錘子的敲擊聲。
一顆顆頭顱被錦衣衛捧着,上菜似的魚貫而出,根據腐爛的程度,一排排整齊地碼在地上。接着還清出些遺物,有斷裂的刀刃、有魚竿、還有念珠。
零零總總分列在頭顱邊上,叫人看得缭亂而頭疼。
司扶風面色凝重地掃過每一顆頭顱的臉,但不等她找出些線索,裏頭又傳來錦衣衛的喊聲:
“還有!”
司扶風看過去,只見那小旗領着屬下,兩只手抱了滿滿的小木牌往這邊走。
她接過來一看,打磨光滑的木頭上,用粗狂的刀工刻着些不明所以的字符。千戶湊過來,一一念過去:
“屠維、上章、昭陽、赤奮若、執徐、大荒落……”
他微微一愣:“這不是天幹日支嗎?刻這個做什麽?”
司扶風握着木牌的手卻慢慢攥緊了,她死死盯着手裏的木牌,目光像是凝固了一般怔忪。
她喃喃動着唇,仿若自語:
“在軍中,有一種人,他們不能以本名見人,便以天幹地支為名。”
“他們負責勘察刺探,是軍隊的先鋒和趟雷者。”
“他們便是斥候。”
她翻過木牌,上面有陳年的血漬,已然滲透進了木牌深處,化為一道暗色的瘢痕。
她側過臉,恍然大悟地看向那些尚在腐爛的頭顱:
“這些頭顱,是祭品。”
垂下頭、看向手中陳舊的木牌,司扶風的笑容有些苦澀、聲音微微地顫:
“至于它們……”
“是斥候們的靈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