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白的指尖掠過一方方木牌, 最後懸停在血漬斑駁的布條上。

姬傾沉默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他受了很重的傷。”

司扶風也皺着眉點點頭:

“我一直覺得奇怪,之前敵人對我們的動向那樣關心, 以至于我們才找上宋培然和陳家,線索就被掐斷了。可自陳川之後,我們似乎沒有再受到更多的阻撓, 仔細想想,會不會是有人牽制了他們的精力。”

“那個人也許直面過他們,也許比我們更接近他們的巢穴,所以敵人才不得不分神于他身上, 自然對我們放松了警惕。”

姬傾拾起一枚木牌,眸光垂落其上,言語裏全是深長的嘆惋:

“極有可能。若我是敵人,亦不會把主力放在京城。這裏是東廠和錦衣衛的樞機所在, 太容易引起注意、也太容易覆滅一切準備。何況京畿周邊有數省, 将力量散布儲備于其中, 不僅能讓搜捕變得困難重重,也能在需要的時候、第一時間調動至眼前。”

“所以他們留在京中的人手必然是有限的, 且應當都肩負要職,不到萬不得已, 不會随意舍棄。比如殿前的元峤,比如劉平府上的死士。他們一定知道不得了的秘密, 所以才會在執行任務之前, 用上危險度極高的懸針。”

“哪怕任務失敗,他們也吐不出一個字。這樣忠誠、聰明、且無懼生死的人,想必敵人手下也并不多得。”

司扶風緩緩撫摸着血漬斑駁的木牌,她的眸光一點點堅定起來, 像凝聚了明光的水晶:

“那些頭顱已經畫了畫像,讓錦衣衛散到坊間去辨認了。花也在繪制,等一有結果,我和柔訓就拿去詢問。”

“也許我們越靠近敵人的刀鋒,能見到的夥伴也就越多。”

“我一定會找到他們,不論生死,這條路、不能再讓誰一個人走。”

姬傾望向她,緩緩綻開一個溫柔地笑,他擡手、按住了司扶風的肩頭,正要說話,镂花門上卻傳來急促的拍打聲。

跟着響起的是宮人顫抖的哭腔:

“廠公、廠公,請您快來看看,太子他……”

姬傾的臉色在一瞬間就變了,他和司扶風對視一眼、同時沖向了門外。

兩個人疾步穿過木回廊的時候,有急惶惶地宮人們端着一盤盤湯藥銀針穿梭而過。而從寝宮出來的人手中,白色絹布堆積在黑色漆盤裏。

上面沾滿了鮮紅的血,刺得人眼眶微痛。

姬傾的喉頭不可察覺地抖動了一下,他一把摔開厚重的簾子,寒氣逼人的質問在寝宮裏回蕩:

“太子病情如何?究竟可以再撐多久?”

孟太醫領着一群醫官,烏壓壓地跪在姬傾的皂靴前,姬傾的唇冰冷地抿了抿,最後只是壓着滿腔的怒火和哀意,咬着牙關:

“諸位是大胤最優秀的醫者,咱家不求你們妙手回春,只求讓太子再熬幾日,讓他完成最後的心願。”

太醫們一個個次第俯下身,額頭貼在冰冷的地面上。

卻沒有人說話。

司扶風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看向床邊不斷替太子擦拭着口鼻的柔訓。柔訓雪白柔軟的纖手裏,白雪絹布被湧出的熱血浸透。

于是柔訓握緊了他手,一遍遍靜靜地重複着:

“伯玉哥哥,我還在這裏。”

“我不會走的,你別怕。”

隔着紗簾,司扶風看見司伯玉起伏着青筋的手艱難地動了動。不斷有血随着他的呼吸從肺腔和口鼻裏沁出來,像一道帶走時間的湧泉。

他連說話的氣力都已耗盡在了與死亡的對峙中,唯有顫抖地指尖指向了簾子外,無聲地吶喊着最後的願望。

姬傾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不可自制地微顫:“你放心,搖光在回來的路上,你再等他半天,最後半天、他馬上就到。”

然而那指尖依舊朝向窗外,腥甜的熱血随着他胸膛的起伏一朵朵噴濺出來,濺在他空茫的眸子上,血淚一樣緩緩滴落。

柔訓便是在這一刻停下了擦拭的動作,在所有人的沉默裏,她忽然起身奔向了簾子的方向。

飄搖的裙擺上撒滿了斑斑血漬,與灑金的浮光漸次穿插,像一只只垂死舞動的蝴蝶。而被蝴蝶圍繞的少女奮力地撕扯開簾子,刺目的光一剎那傾瀉而下,宛若白茫茫的急流。

她便在這急流中逆身而上,撲向了木葉翻飛的柿子樹。

司扶風和姬傾的眼睛同時睜大了,他們看見那溫順如綿羊的少女抄起了牆角的木杆,以拼盡全力的姿态,逆着陽光、朝低垂的枝頭狠狠砸了下去。

橘黃暈染的果實在枝頭劇烈的搖晃,随後一顆顆砸落下來,宛若隕星的雨。而柔訓毫不猶豫地俯身抱起那些果實,跑回司伯玉床邊的時候,因為地面的光滑而一個踉跄跪了下來。

她的膝頭磕在地面“咚”一聲悶響,但把那冰涼飽滿的果實放進司伯玉掌心時,她的聲音還是那樣溫柔又沉靜:

“伯玉哥哥,我去喊仲瀛哥哥和叔衍來,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她起身的動作被人攔住了,姬傾垂着眉眼,冷白的臉攏在暗影裏,聲音冷冽如刀:

“二檔頭、三檔頭,你們去請兩位殿下。”

“若是不肯,打斷了腿也給咱家拖過來!”

“一切後果,咱家來擔負!”

他前所未有的喝令回蕩在空曠寝殿裏,那暴怒的聲浪撞在四壁,連司扶風也為之一震。

簾子外傳來兩位檔頭領命的聲音,而姬傾朝她伸出手,笑容牽起來的時候,連眼睫都在微微的顫抖:

“我們……我們陪着他。”

司扶風大步邁過一卷卷散落在地面的紅白絹布,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指尖難得的冰冷,在被她握緊的一瞬間,仿佛劇痛般攢緊了她的手,像是在瘋狂汲取溫度。

姬傾沉默而幽長的聲音飄下來,搖搖晃晃落在滿地跪伏的太醫們面前:

“你們退下吧……”

太醫們互相對視着,寬大的衣袍下,有撲簌簌的顫抖。

急促的喘息在紗帳中起伏,破碎的呻吟中,司伯玉溫潤的聲音已然面目全非,仿佛滲透了砂礫般、在空氣裏嘶啞摩擦:

“別……”

司扶風轉過臉看向太子,血從他的口鼻裏往外湧,漫開在他的臉上和枕間。

太多了,血已然擦不幹淨,他幾近透明的臉上浸透了自己的血,卻還在拼盡全力吐出燒灼撕裂的呼吸:

“別……”

姬傾攢着她的指尖動了動,仿佛一個痛苦而悲冷的顫抖。他的喉間艱難地起伏,最後驟然轉身,撩開衣擺,僵直着脊梁跪了下去。

他望向太子,抱拳的時候,眉目間寫滿了堅決的悲意:

“臣答應太子,若您不在了,在場的醫官和宮人,絕不讓他們因天子之怒而被牽連!”

顫抖地醫官們紛紛一震,他們睜大了眼睛互相對視,在一片沉默裏,有人帶着哭腔伏下身去:

“謝太子慈悲……”

于是那哭聲便此起彼伏的響起來,它們彙成一片哭泣的海,奔向紗帳後瀕死的青年。

司扶風忽然明白了那個“別”字的含義和重量,那樣輕飄飄的一個字,卻替面前的人們,擋住了死亡。

明明如此單薄的身骨,連自己的病體都支撐不了,但卻能在死亡面前挺直了脊梁,替他人抗住災難。

世人都說神佛慈悲,可不曾被神佛垂憐過的他,為何懂得慈悲?

慈悲這樣脆弱的字眼,又為何能抗拒死亡?

司扶風茫然地被哭聲淹沒,她看着斜掠而來的光剪出司伯玉幹枯起伏的影子。

他所身處,即是地獄。他所身處,方是人間。

忽然有人站起了身,她望過去,卻是孟太醫。孟太醫抱緊了拳,仿佛下定了巨大的決心,朝咬着牙跪得筆直的姬傾朗聲道:

“下官有最後的辦法,願為太子、冒死一試!”

他身後,有人發出錯愕的驚呼:“孟太醫,你……”

孟太醫沒有回頭,他沉聲、聲音微顫:

“下官知道,下官的針下去,若是太子沒熬住,那下官就是千古罪人,死不足惜。”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搖着頭:

“但太子為下官求一條命,下官無能,只能盡力為太子、求一個圓滿。”

姬傾沉沉的眸光落在了紗帳後,那随時便能破碎的影子在他眸中浮動,片刻之後,他的眸光冷了下來,起身時聲音又是那樣的凜厲幹脆:

“閑雜人等退避,孟太醫即刻施針,任何結果咱家擔負。”

他大步朝寝宮外走,曳撒上的流雲動蕩流淌,仿佛在天際攪動的雷暴。司扶風下意識朝他伸出手,卻又低頭看向司伯玉,眉眼裏全是焦灼。

柔訓擡起頭,抓着她的衣袖晃了晃,溫柔地笑:“這裏有我,你先去陪陪廠公,有事我會喊你的。”

司扶風猶豫地看向太子,柔訓便笑了,歪歪腦袋:“扶風,你要相信我呀,我可是姐姐呀。”

司扶風這才牽起個苦澀的笑,捏了捏她的手,轉身分開往外湧的醫官們,大步朝姬傾追了過去。

姬傾走得極快,她腳下踩着寒風朝他跑,大喊着他的名字:

“姬傾!”

那清脆的喊聲回蕩在滿園枯敗的海棠枝上,兩邊侍立的宮人一震,紛紛顫抖着跪了下去。

姬傾的腳步頓住了,他低着頭、沒有回身。司扶風便繞過去,他卻又別開臉,聲氣淡淡地,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我要去給太子……預備喪儀。”

司扶風怔了怔,她沉默了片刻,伸手一把拉住了姬傾的手。姬傾卻暗地裏使勁,把手往回抽,硬生生不肯看她的眼睛,只有唇角一點自嘲地笑:

“他生前不曾受過皇家的眷顧,如今、卻要成全皇家的體面。”

“而我這個朋友,不但留不住他的命,還要比所有人都早早地、預備着等他死。”

他執拗地要把手扥回去,司扶風嘆了口氣,幹脆松了手,一把摟住了他。她用了極大的力氣,以至于姬傾微微睜大了眼睛。

司扶風把他連人帶胳膊圈在懷裏,揚起臉,眉眼裏全是安靜:

“這不是皇家的體面。”

“既然是為朋友準備,那便是朋友之間最後的心意。”

她的手沿着他的胳膊滑下來,再一次攥緊了他的手:“我和你一起,便是你我最後的心意!”

姬傾垂着眼,眸光緩緩落在她臉上。

他沉默了很久,指尖輕輕動了動,終于握緊了她的手。

有一點冰涼落在了他的鼻尖上,那雪白的晶瑩化開,留下些許溫熱的水痕。

很快、便有第二片雪白悠悠搖落而下,三片、四片,連綿成京城的第一場雪。

雨是天地的眼淚,而雪是沉默。

大雪之後,故人的溫度、就要辭別這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