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從太子寝宮出來的時候, 手裏捧着個圓圓滿滿的柿子。

那光滑的果實上沾着些暗色,血漬幹涸了,只留下個殘舊的指印。

二檔頭正幫着司扶風準備雪柳, 看見宣王慢慢地走過廊檐下,便抱了拳問安。

宣王像是怔住了,盯着那柿子, 不知在想什麽。好一會,他才輕輕嘆了一聲,也沒擡臉,就那麽愣愣地問:

“扶風姐姐, 我哥可有同你說什麽?”

“我哥”這個稱呼,讓司扶風也沉默了片刻。最後她搖搖頭,輕聲問:

“伯玉哥哥似乎只是想見見您和恪王,我見他的時候, 他病勢很急, 說不出話來。”

司叔衍慢慢合攏了手掌, 把柿子包裹在掌心,他望着回廊外漸盛的雪, 竟也顯出了迷茫的神色。就那麽一剎那,他仿佛做回了一個平凡少年:

“太醫說, 因為施了針,我哥吊着一口氣, 說不了話了, 他只能再撐三個時辰……”

他說着,輕輕合上了微紅的眼眶。

這件事,于他而言應是喜悅的,他那樣渴望金色的王座, 以至于每天每夜都在煎熬。

但到了這三個時辰,他卻頭一回希望,時辰這個詞、能代表永遠。

司扶風的耳邊只回蕩着“說不了話了”這幾個字,她緩緩放下了手裏的雪柳,微微眨動着眼睛,像是在自語:

“啊……可是,伯玉哥哥說,至少這一次,要好好道別。”

“他說他還有許多話……”

然而面前的少年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攢緊了手裏的柿子,默默地問:

“恪王殿下呢?為什麽還沒來?”

二檔頭嘆了口氣,搖搖頭:“咱家請的您,恪王殿下是三檔頭去請,怕是沒那麽容易請到。”

司叔衍沉默了一下,收起那枚柿子,輕聲道:“我去請。”

少年大步穿過回廊,消失在了風雪盡頭,而司扶風還在盯着手裏的雪柳發呆。

二檔頭嘆了口氣,輕聲喊她:“郡主?!”

司扶風一個激靈回過神,有些艱難地笑笑:“想事想忘記了,答應你家廠公幫忙的,現在看來、卻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二檔頭卻笑了,他拍開欄杆上的薄雪,示意司扶風同他一起坐下來。

司扶風嘆了口氣,坐着撥弄手裏的雪柳,眉目間便有些寥落。二檔頭卻摸出火石點了煙鬥,銜在嘴裏、靈巧地編起雪柳來。那大剌剌的模樣,倒像個什麽都會的莊稼漢。

他說起來話來也豪爽幹脆,讓人聽着、心裏便舒坦些:

“太子于咱家,也算得故人。”

“成嘉四年的時候,咱家才進宮當灑掃太監,那時候還是個毛頭小子,手腳不利落,做壞了事,被大太監綁了扔在太液池邊上,等着湖面結冰、就可以把咱家活活凍在裏頭,做成個冰雕。”

“那時候先周皇後病重,怕太子過了病氣,就不讓太子在身邊待着。他年紀小,跑出來哭,結果被凍得半死的咱家吓了一跳。”

他說着,仿佛想起當年的情形,便笑着搖了搖頭:“他身邊那個大宮女讓他別多管,但太子不肯,巴巴地找來大太監,硬是把咱家鑿出來了。後來又托人送了藥來,咱家這條命才算保住了,只不過兩只腿、每每到了雪天犯疼。”

他一邊在柱子上磕了磕煙灰,一邊感慨地笑:“這也就罷了,誰還沒個一時的善心呢。但郡主不知道,這麽些年過去了,每每碰見廠公,太子還能多問一句,問咱家這腿、可好些了。”

司扶風看見他黝黑的大掌啪一下落在膝頭上,揉了揉、指節微微扣緊了:“咱家不是您這樣的英雄,也沒有廠公那樣的才智,咱家是個粗人,卻能得太子惦念,已是今生的福分了。”

司扶風動了動唇,滿肚子沉着想說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二檔頭便接過她手裏的雪柳,目光穿過風雪,一路望向紅白斑駁的城池之外,綿延在天際的雪線:

“咱家沒讀多少書,做不得什麽大事,但咱家也能折一支雪柳,送太子走得安寧。”

他複又叼上煙鬥,在那明滅的光裏,眯着眼睛編着雪柳,聲音裏是含糊的笑:

“反倒是廠公和您這樣的人物,總是為難自己,覺得自己沒幫上忙。”

他拍了拍司扶風的肩,把疊好的雪柳遞給她,笑着嘆了口氣:

“這麽些年,您和廠公是望着山河的人,而太子和百姓是望着你們的人。”

“別總覺得自己沒幫上什麽,有些時候,別人瞧着你們的影子,就是最大的安心了。”

……

淺紫的暮色籠罩下來的時候,宣王沉着臉走了進來,三檔頭跟在後面,一身的雪。

司扶風與司叔衍錯身而過的剎那,看見他手背有烏青的痕跡,她正想說話,少年卻悶着頭走開,坐在了廊檐下,盯着地面不出聲。

她一轉頭,對上三檔頭的苦笑。

三檔頭搖了搖頭,壓低了聲氣:“咱家在宗人寺外頭求了許久,後來宣王殿下一個人騎馬來了,踹了門進去就開始打恪王殿下。”

“恪王殿下當然是打不過宣王殿下的,但是不知怎麽的,恪王殿下就跟瘋了似的開始大笑,然後宣王殿下臉色就冷了,拳頭也停住了。”

“咱家瞧着他的臉色,便覺出些難過來。然後他抓着咱家,擰頭就走,咱家還說綁了恪王來,但他只說了句‘沒意思’,便拖着咱家回來了。”

司扶風望着少年的背影,有薄雪緩緩落在他肩頭,他明明是個老成持重的人,此刻看上去,肩膀卻是那樣稚嫩單薄。

她身後有風微動,是姬傾拿了兩件大氅,一件遞給她,一件走過去、俯身披在了少年身上。

司叔衍沒擡頭,只是默默用力按着手背上的淤青,輕聲說了句:

“司仲瀛不來,父王也不來了嗎?”

姬傾替他攏着大氅的手頓了頓,臉被牆頭的影子遮住了,聲氣便淡淡的:

“皇上繁忙。”

司叔衍沒再說話,只是從腰後掏出個柿子來,放在手裏掂了掂,嘆了口氣:

“我想坐會。”

司扶風和姬傾對望了一眼,兩個人都不出聲,撩了衣擺,坐在廊檐下陪他。

院子裏設着驚鹿,雖然飄了雪、但小池塘還沒結冰,那水流汨汨淌過竹筒,竹筒便一頭輕、一頭重的敲着。

一下一下,敲在逐漸迫近的夜色裏。

星子一顆顆升起來,司扶風的心就一點點沉下去。她先頭還在數着驚鹿的敲擊聲,到最後,連數字也忘記了。

直到夜色徹底暗下來,彎月涼得刺眼的時候,門外才傳來了急促地馬嘶聲。

司扶風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然而這一回,姬傾比她更快。

他站起來的剎那,身上的薄雪猛地抖開,随着他大步奔跑的速度,灑滿了回廊的地面。

門外有銀灰的影子闖進來,差點與他撞在一處。

那高個美人身上背着個厚重的被褥,他的腰肢被壓得佝偻,看見姬傾的那刻,皺了眉抱怨:

“你可不知道我這一路,是怎麽過來的。”

姬傾在他肩頭用力捏了捏,一把接過那被褥,說了句:“我來!”

被褥裏傳來一個熟悉又明亮的聲音,氣息有些虛弱,但那要強又心虛的口氣,卻是司扶風再熟悉的不過的耿直:

“幹什麽幹什麽?我做錯了什麽要被兩個男人背來背去?”

然而姬傾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扛在了背上。裹得嚴嚴實實的被褥散開了些,裏頭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劍眉皺得要在額頭刻出痕跡來,嘴裏還在念念叨叨:

“我自個能走,讓伯玉看到這樣,豈不是又要擔心?”

“他怎麽樣了?你是騙我的吧?”

“他會好起來的對吧?”

姬傾沒說話,只咬着牙背着他,一路穿過回廊下、掀起的冷風撞得鐵馬叮當響。

與她錯身而過的瞬間,司搖光猛地睜大了眼睛,朝她伸出手:

“扶風!”

司扶風有一千把火在心裏燒,她恨不得立刻撲上去,掀開那被褥,看看司搖光究竟怎麽樣了。但是她別過臉,死死咬着唇,指着寝宮的手在顫抖:

“太子!你去見太子!”

她的喊聲在寒風裏打着顫回蕩,就是這麽一剎那,司搖光意識到了什麽。

他明朗的笑容驟然沉了下去,抓着姬傾的衣襟時,手背繃起了青筋:

“你為什麽不是騙我?”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了一萬次,說姬傾逗他玩,說太醫都是庸醫。

可是這一次,沒有人騙他,除了他自己。

姬傾背着高大的青年,司扶風在後面扶着他,三個人一路逆着寒風奔進了寝宮。柔訓聽見了急促地腳步聲,沖過來掀開了簾子,替他們揭開了萬水千山之外、最後的阻隔。

姬傾跪倒在床邊的時候,司搖光幾乎是從他肩頭滾了下來。他趴在床沿,一把撕開了紗帳,裂帛的哀鳴後,露出了司伯玉幾乎透明的臉。

司扶風聽見了司搖光的大喊:

“伯玉!”

“伯玉是我!”

“我回家了,我回來看你了!”

“你不是總有許多話要對我說嗎?你說呀,我回來啦,我有好多好多時間可以聽你說,你快說啊!”

他的喊聲一陣比一陣巨大,然而司伯玉空茫的眼睛裏沒有一點波瀾。司扶風望着他的臉,幾乎以為,他已經不在了。

司搖光勉強地撐起一個笑容,晃着太子的胳膊時,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無措:

“伯玉,你的海棠還沒開花呢,我還沒看到你親手種得海棠花呢!”

他想起了什麽似的,從懷裏急惶惶地掏出塊閃閃發光的石頭,那無雲天空一般澄澈半透明淺藍色,是草原大河裏特有的雲母。

司搖光把那雲母塞進司伯玉手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圍攏:

“西境的石頭!西境的石頭我帶回來了,拿來跟你換海棠花了,你起來花就開了呀!”

“你起來!”

就在司搖光抓着司伯玉的手顫抖地微笑時,姬傾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亦和太子的手扣在了一起。

三只手交疊着,姬傾深長地呼吸,眼睫拼命地顫,慢慢牽起一個微笑:“我們都在,我在、搖光在、你也在。”

過了許久,司扶風看見那枯瘦的指尖動了動。

像是終于攥緊了握不住的命運。

一點微笑從司伯玉的唇角浮出來,宛若蒼山間浮起的遠煙。

司搖光的臉上才露出些笑影,青年那單薄的胸膛裏卻長長呼出口氣來。

輕飄飄地散在了天地間,就這麽綿長又短暫的剎那,然後他的手指、慢慢松開了。

像是花瓣委落、露草凋零。

“伯玉……”司搖光睜大了眼睛。

笑容凝固在青年琉璃般美好的容顏上,他未嘗過苦澀的時候哭着來到人世,但嘗盡了人間苦短後,卻能笑着離開。

他有千言萬語想對摯友說,卻在聽見熟悉的呼喚以後,安心地走向了群山。

即便最後口不能言,目不能視,但我聽見了。

你們回家的聲音。

那是我遠眺萬水千山,夜夜乞求的圓滿。

司搖光慢慢攢緊了摯友的手,他的臉上擠了擠、想要擠出一個笑。姬傾握緊了他的手腕、捏了捏,司搖光便低下了頭,把臉埋進了司伯玉張開的手心。

額頭抵在他哪怕身在敵營,也藏着匿着,只有一次次酷刑結束後,才敢拿出來摩挲着自語的雲母。

每一次對着它說話,好像都能聽見故鄉的呼喚。

低沉的悶吼回蕩在寝宮裏。

像一道不甘的雷,卻再也劈不開海上的濃雲。

司扶風的喉間梗着鹹鹹的味道,她擡頭看月,月亮好像被水光擋着,于是有些模糊。

今夜并非滿月。

但月亮并不在意,它在無數個孤零零的夜晚圓了又缺、缺過又圓。

月亮本沒有圓缺,它的圓滿和缺憾,都在望月之人的眼裏。

那些人間仰望的陰晴圓缺,一直都是它孤零零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