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胤人有問題。”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灑在夜色裏, 驿站的燈火染出一小片橘黃的雪色,而餘下的冰冷、盡被夜晚的樹林吞沒。

驿臣送上了熱乎飯菜,寒暄了幾句便攏着手離開了。侍衛長合上門扉的剎那, 滿都拉圖細細擦拭着他的匕首,突然撂下了這句話。

他的侍衛長斯日波是個直來直往的漢子,聽見大将軍的話, 便撓了撓頭發,滿頭的古銀裝飾叮當亂響:

“啊?将軍,您是不是多心啦,我看他們正常的很。”

滿都拉圖眯起了他狹長的眼睛, 他的眸光順着匕首的鋒刃淌下來,凝聚在刃尖上、凝結成一點冰冷:

“我們來的路上,除了那些當官的,大多數驿站的胤人、都是用什麽樣的眼神看我們?”

斯日波摸了摸粗糙的臉頰, 想了半天:“有好奇的, 也有冷冰冰的, 還有嚣張一些的、用那種挑釁的眼神,倒也不奇怪, 畢竟大胤與我們是世仇,據說每個大胤人都有親人死在了西境的戰場, 他們抑制不住對我們的恨,也是再正常不過。”

滿都拉圖吹去匕首上的毛灰, 眸光落在呼啦啦的窗紙上, 仿佛穿透了幽深黑夜:

“那你看,這個驿站裏的人呢?”

斯日波摩挲着胡子上墜下的古銀片,眉頭一點點皺了起來:“禮貌。每個人都很禮貌,而且疏離, 驿臣除了送飯和必要的寒暄,也沒有像之前那些人那樣,同我們攀關系套近乎。底下人看見我們也只是低頭鞠躬,不多說一句話。”

“對,”滿都拉圖露出一個深長的微笑:“因為他們害怕,他們怕我們離開。所以他們既不敢表現出恨意,也不敢與我們過多交談,因為話越多,越會暴露端倪。”

“禮貌不會顯得冷漠,也可以拉開和我們的距離。一般來說,恰到好處的禮貌,是最不容易被找出破綻的。可惜……”

他的眸光像寒天的暮色,冰冷地沉了下來:“可惜我,不是一般人。”

滿都拉圖看向斯日波,神色凜冽了起來:“大汗那邊,這兩日可有消息?”

斯日波的心也沉了沉:“沒有,我原本以為,是因為我們離大胤的都城太近,以至于傳遞消息的探子追不上。”

滿都拉圖深長而悠慢地呼了口氣,緩緩搖頭:“不對,恐怕探子們,已經死在半路了。”

斯日波下意識攥緊了馬刀,聲音卻有些顫抖:“要不要再等半日看看?”

滿都拉圖黑黝發亮的指節在桐木桌上敲打,沉緩的節奏仿佛戰鼓聲迫近,讓人心驚:“事情有變,你們去試探一下這些人。”

斯日波一拳重重敲打在胸膛上,眼睛裏亮起了決絕的光:“願為将軍赴湯蹈火。”

滿都拉圖與他耳語了幾句,而後直起身,低聲吩咐:“若是後一種情況,你立即安排我們帶出來的所有人,假裝身體不适,早些熄燈、全部從暗處撤離,我們啓程回西境。”

斯日波看了看緊閉的窗扉,緩緩搖頭:“我們在胤人的土地上,不能只從一條路撤離。到時候您帶人取道往北,瀾川此時應當結冰了,您渡過冰河,就可以抵達北境、脫離胤人的掌控,再從北境取小路回大營。我帶人原路返回,一路留下痕跡,胤人一定會來追我們的。”

滿都拉圖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斯日波,你要知道……”

“我們知道!”斯日波單膝跪了下來,額頭抵在滿都拉圖的佩刀上,聲音堅決如冷鐵:

“我們回不去家鄉了,但我們的英魂會永遠守護在您左右,您在何處,我們便在何處。”

滿都拉圖的大掌落在了他肩上,他的聲音和掌心一樣熾熱厚重:

“你們會回到家鄉的,草原的馬蹄遲早會踏平大胤的疆土。”

“到那時,四海皆是我們的故土。”

……

應慎端着銅盆從內間出來,盆子裏蓋着紗布,晃悠的血水漫過紗布、便洇開了緋紅的顏色。

司扶風的臉色立刻變了,她伸手去揭開紗布,裏頭露出寸長的釘子,上面黏着黑紅的血肉、有的還連綴着絲絲縷縷的白膿。

她數了數,足足十八根。

司扶風沉默了片刻,并沒有特別的表情,只靜靜問了句:

“我哥的腿還能走路嗎?”

應慎一頭的薄汗,盡管用了麻沸散,但這些釘子圍繞在司搖光的骨節和膝蓋邊上,每一根挖出來的時候,都要極致的小心,稍有偏差就會碰到他的筋絡。更別提層層疊疊的鞭痕、烙印、刀傷,司搖光一個人身上、攢夠了他好幾年才能見到的傷痕。

他看向司扶風的臉,姑娘臉上仿佛異常的平靜,那雙眼睛直直地看過來,比刀光還要清亮迫人。

那沉冷的神色逼得應慎呼吸一滞,他趕緊挪開眼睛,笑了笑:

“走路是沒問題,短時間內是上不了戰場了,但是按照下官的方子好生調理,加上世子天生的底子,三五年後便和之前沒什麽兩樣了。”

三五年……

司扶風微微睜大了眼睛,一個武将的三五年,意味着什麽?

她許久沒說話,半晌,才慢慢牽起一個平靜的笑,輕聲說了句:“多謝應太醫。”

然後她提起□□,轉身就走。

應慎愣了愣,趕緊喊了句:“郡主,您不陪陪世子?”

司扶風回過身,看了他一眼:“他不是用了麻沸散,現在應當還在睡吧?”

應慎呼吸一滞,點點頭,艱難道:“是這麽個理兒。”

但若是常人,就算知道守着沒用,也該陪着哭一哭才對。

司扶風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她回過身,深深吸了口冷氣,卻逼着自己牽起個笑容:

“應太醫,我父王問過我一句話,這世上最沒用的兩樣東西是什麽,您覺得呢?”

應慎被她問得一愣,想了半天,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麽說。司扶風微微垂眼,盯着面前被血水打濕的一小塊地面,平靜地笑:

“我父王問問題,從來不給答案,他喜歡讓我們自己想。因為每個人的答案,終究都是不一樣的。”

“若你問我,那我會告訴你,我覺得這世上最無用的兩樣東西,是淚水和追悔。”

“淚水洗不幹淨悲傷,追悔改變不了結局。”

“我從記事起,只留過兩次眼淚,一次在我的師長離世時,是我的父王蓋住了我的眼睛,對我說不要哭、不要追悔,記住他的話、替他往前走。”

“另一次,是在我父王殉節的時候,是我的兄長蓋住了我的眼睛,對我說不許哭、不許悔恨,拿起父王的槍、替他掃平沙場。”

她說着,唇邊慢慢勾起一個決絕的笑:

“西境還有成千上萬的士兵和百姓,他們和他們的親人,甚至連活下來的機會都沒有。能活着、于我們這些人而言,就是最好的結局。我的兄長和我都還活着,所以我們弘王府的這點傷痕,于西境千百年尚在淌血的傷疤而言,已然是幸運的一道。”

“您要知道,西境的眼睛不為活人流淚,西境的眼睛……”

司扶風的眸光緩緩落在那些浸泡着血水的釘子上,熾烈得足以融化鐵水:

“我們西境的眼睛,只用來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她轉身的時候,掀起一陣凜厲狠絕的風,刮得應慎一個激靈,渾身的寒毛都從骨縫裏立起來。他下意識朝着那姑娘掠着冷風離去的背影喊:

“郡主,您這是做什麽去呀?”

司扶風大步朝着門外走,風卷着冷雪穿過門扉,将她薄甲外斜裹的白色皮袍吹得飛揚。

激蕩着,宛若白色的火。

她的影子在寒冷天光下拉長,而槍鋒的倒影裏,刃尖上只挑着兩個字:

“殺人。”

……

姬傾坐在太師椅上,因為連着幾夜不曾合眼,他的眼眶泛起了殷紅,與眼梢的薄紅連成一片,竟是一種隐忍般的哀豔。

他張開手掌,兩指掐着太陽穴輕輕地揉,大檔頭給他沏了熱茶端上來,二檔頭便躬身抱拳回禀:

“廠公,那個送元寶的女人小的們查了,就是當年先周皇後身邊的大宮女蘇寶蟬。她當年恐怕也是牽連進了成嘉三年的宮廷舊事裏。先周皇後定然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保不住她,便和郁玟聯手,将她以假死的方式援救出宮,從此她便不曾回京。”

“小的們跟蹤她去了醫館之後,醫館的人說了,她生了病、只有半年時光了。可能這便是她今年回京的緣故,也許想在走之前祭奠一下故人,但沒想到趕上太子……”

二檔頭觑了姬傾頓住的手一眼,立刻挪開了話頭:

“公主和郡主帶回來的那個羅灰子甚是麻煩,他一點文墨不通、說話詞不達意,畫師每一次畫出來他都說差點意思,該威吓咱們也威吓了,該利誘也利誘了。倒是公主不放心、眼下還在那盯着,一有消息就會來報。”

“黑窯那些人卻機靈,那後生的畫像倒是先出來了,小的們在跟兵部的記載比對,但眼下看來,不是近幾年在軍的人,結論恐怕還要幾日。”

姬傾合着眼,聲氣輕緩:

“好,這些時日辛苦了。咱家親手殺了郁玟,蘇寶蟬定然恨透了咱家,她是将死之人,什麽都不會畏懼,若想知道些成嘉三年內廷的舊事,恐怕還要用些旁的方法。”

二檔頭也跟着點點頭,輕聲喟嘆:“她也是苦命的人,這麽些年一直孑然一身,咱們也拿不住她什麽把柄。”

姬傾撐着額頭斜靠在幾案前,他微微合眼思忖了片刻,呼吸因着疲倦有些深長:

“扶風說她在另一個地方也看見了這樣的元寶,如今坊間幾乎沒有人會用這種元寶了,咱們不能把它當成巧合。”

二檔頭并不知道山神廟的由來,便有些微的疑惑。

倒是大檔頭微微蹙起了秀眉,宛轉低聲:

“廠公的意思是……”

姬傾朝他勾勾手,大檔頭便俯身過來,姬傾對他耳語了幾句,大檔頭笑了、慢慢挑起長眉:

“明白了。”

二檔頭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多問,只本分的繼續禀報消息:

“滿都拉圖到回雁山驿站了,因着隊伍裏有人水土不服,說是今夜和明天歇一會,後日再進京。”

姬傾合着的眼皮跳了跳,那纖長濃密的睫便微顫着擡了起來,遮不住眸光凜冽:

“水土不服?”

二檔頭點點頭,抱拳道:“是,說是不少人鬧了肚子走不得路,剛剛番子才來報,說他們一個時辰前就歇下了。”

姬傾骨節分明的拳抵着紅唇,眸光若有所思的冷下來:“可有找大夫看看?”

二檔頭微微一怔,“嘶”了一聲,搖搖頭:“沒有,他們說是自己帶了草原的大夫。”

姬傾猛地挑起了長眉,他擡頭正要說話,門外卻傳來一個沉靜又明亮的聲音:

“別猜了。”

“狐貍發現了陷阱。”

“滿都拉圖要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