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往食肆走的馬車裏, 謝虞琛想着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液體香味劑應該還是比較新奇的,便向烏菏提議道:“大人若是好奇, 我待會兒便帶大人去參觀一下花露的制作過程, 可好?”

“不過這一路舟車勞頓, 等吃過飯再去也不遲。”謝虞琛想了想,又補充道。

“沒關系, 不急的。”烏菏搖了搖頭, 不甚在意地說道。

也是,大老遠來一趟,總不可能吃頓飯就走,有的是時間。謝虞琛轉念一想,便暫時放下了要帶烏菏去工坊參觀的念頭。

為烏菏準備的宴席就設在謝虞琛的院裏。菜肴是廚房的人們踩着點燒好的, 都還冒着熱騰騰的香氣。就連桌椅靠墊, 也都是從別處臨時挪過來的。

沒辦法, 畢竟這兒平日裏就只謝虞琛一個人吃飯, 羅漢榻上置的一方矮幾足夠他用。多的那些家具謝虞琛嫌它們平白占着地方,就都讓許大郎給搬到別處了。

屋裏只留了幾樣必要的家具, 空間倒是大了不少,就是略微顯得寒碜了些。

夏天的時候還好,擺上點花花草草,還能稱得上是“清雅”。可現在數九寒天的,即使有幹花鮮果做裝飾, 但在外人看起來,還是有些不盡如人意。

顯然烏菏也是注意到了屋裏的裝潢, 環顧四周後,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謝郎的居所……”

“怎麽了?”謝虞琛瞥了他一眼,心道:那些亂七八糟的裝飾品沒用就不擺呗,又不是倉庫,非得堆得滿滿當當才好。

“沒什麽。”烏菏輕輕搖頭,在座位上坐定,“就是覺得……非常特別。”

那是自然。這種在後世這可是叫極簡風,很有逼格的好嗎?恰巧仆役那邊端了桂花酒過來,謝虞琛便瞥了他一眼,坐到了對面的位置上。

桂花酒是加了蜂蜜後又蒸過一道的,端過來的時候還微微地冒着熱氣。謝虞琛端起酒杯朝烏菏示意:“大人嘗嘗?”

烏菏端起來嘗了一口,一擡眼,就看見謝虞琛正一臉希冀地看着自己……“味道,不錯。”烏菏努力忽視嘴裏那一抹化不開的甜意,抿唇稱贊道。

旁邊的小厮察言觀色,趕緊又為烏菏添滿了一杯。

“……”

除了甜得有些發膩的桂花酒以外,這頓飯在其它方便并挑不出一點毛病。菜式雖比不是什麽山珍海味,龍肝鳳髓,但也新穎別致。再加上烏菏本人從前又不怎麽在吃食上花費過心思,就愈發顯得珍貴。

眼看着桌上的菜少了大半,謝虞琛才悠悠開口:“大人若是不喜歡甜的,就不必勉強自己一杯杯地飲那桂花酒了。”

烏菏握着筷子的手一頓,掩唇輕咳一聲。

還覺得自己裝的有多像呢,滿桌子菜裏攏共就三道甜口的菜,恰巧每次伸筷子的時候都躲過去了,傻子都看出這人不喜歡吃甜的了。

見烏菏似是要為自己辯解,謝虞琛收回看向身後的小厮眼神,淡淡一句:“大人若不是不喜歡,我就讓廚房繼續往酒裏添蜜糖了?”

“多謝謝郎美意,但蜜糖還是不必加了。”烏菏咽下剛準備好的話,話音一轉道。

吃完飯後,烏菏的屬下端了一壺清茶進來,順便提起了烏菏的住宿問題。謝虞琛和他對視一眼,目光裏分明都以為對方早有安排。

“大人此行沒有安排行館嗎?”謝虞琛先一步開口詢問,占領先機。烏菏這麽金尊玉貴一個人,出行怎麽着也不可能連個館驿都沒準備吧。

“謝郎在信中,不是說要低調行事嗎?”烏菏淡淡瞥他一眼,把謝虞琛給整不會了,猶豫半晌才試探着問道:“大人不會打算就住在這蓬柳村吧?”

烏菏點頭。

謝虞琛只好又問:“大人此行不打算看看江安府的農倉政務嗎?”

“當然不,我此行又不是為了巡視江安府的軍政。”烏菏把身子往後一靠,一副懶散的模樣。

看來真是抱着度假的心來的,謝虞琛心道。不過他轉念一想:人家大老遠來一趟,而且還是應自己邀請而來。

罷了罷了。

“大人打算住哪?”謝虞琛雖是這麽問了,但自己也并沒什麽好主意。一來食肆的人都畏烏菏如畏虎,二來後院的房間都是幾人一間的大通鋪,怎麽好給烏菏住。

“我看你院子裏不就有空着的客房嗎?”烏菏胳膊往引枕上一搭,陽光往身上一照,光影折射出一股慵懶又高貴的氣質,人倒是接地氣得很,一點不擔心謝虞琛院裏的客房因為常年空着而落滿了灰塵。

“那間客房自建好後就沒人住過,恐怕髒得很。”果然,謝虞琛也用這個理由推拒道。

“無事。”烏菏搖頭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又說只要把被褥換了新的,裏面打掃一下便行。

話都到這份上了,謝虞琛也沒有再說下去的餘地,只好讓高鴻去吩咐小厮,把他院裏的客房打掃出來,供烏菏居住。

至于被褥嘛,現在去買肯定是來不及的。正好他剛回來蓬柳村的時候,餘娘子給他置辦的那些東西裏還有一床被褥他沒用過,是新的,給烏菏一并拿過去,先将就着用。

說是“将就着用”,但那被褥縫制的時候,用的都是頂好的料子,針腳密密的,又暖和又舒服,看不出有半點将就的意思。

顯然烏菏也意識到這一點,謝虞琛吩咐人去他屋裏搬被褥的時候,他坐在一旁支着腦袋看,神情姿态都顯示着他此時愉悅的心情。

“對了,大人可還記得東山州的水泥廠一事?”謝虞琛突然開口問道。

“記得。”烏菏點了點頭,又道:“我正準備和謝郎提起此事,沒想到被謝郎搶先了一步。”

“哦?”謝虞琛眉眼間帶了點疑惑的神情。自己提起水泥的事情是為了修建香水作坊時能省點銀子,烏菏提它是為了作甚?

“前月石灰的用處傳到京城中去後,工部便有大臣上書,提議在全國範圍內推行水泥一物,興建水泥加工廠。”烏菏緩緩道來。

這是明晃晃的好事啊。謝虞琛看了烏菏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同自己說這件事。

“但畢竟這水泥的造法是謝郎發明出來的……”烏菏又道。

謝虞琛嘴角抽動,心想我都将水泥的法子連同熟手的工匠原封不動地交給你了,你還過來問我的意見,未免也太裝了點吧?

一旁守着的內衛心裏也是同樣的想法,他們雖不敢在背後非議烏菏,但這并不攔着他們在心底裏悄悄吐槽。

“君子”這兩個字在過去的多少年裏,就從沒和烏菏有過半文錢的關系。今天這般,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也不能夠啊。

……起碼得是太陽打深夜出來了才行。

謝虞琛随便說了幾句場面話打發掉烏菏,他卻又問:“謝郎是想在江安府附近也生産水泥?”

“原本是這樣打算的,但也不過是為了香水和肥皂作坊建起來能省下些銀錢罷了。”謝虞琛搖頭。

“不過既然現在有官府推廣水泥,我也不必費那些心思。只等官辦的水泥作坊建成後,拿着銀錢去買便是。”他又解釋了一句。

開玩笑,烏菏都說官府打算推廣水泥一物了,他還提自己要燒水泥,多少有點太不把烏菏和官府放在眼裏。

更何況他又不傻,幾車水泥,拿錢便能解決的事,何必搞得如此麻煩。

“如此也好。”烏菏點了點頭,又笑着說道:“只是這樣一來,我回去便要替謝郎催促一番工部的官吏,讓他們盡快拟個章程,把水泥場建出來了。可不能耽誤了謝郎建香水作坊的進程。”

兩人都是聰明人,沒必要把話說得那麽直白,稍微透出點意思就足夠二人心意相通。

烏菏笑着打趣,謝虞琛自然也很給面子地捧了句場,不知怎的,便提起幾月前的東山州一事來。

“私鹽一事上上下下已經查了清楚,一幹人馬也都已按律處置。”烏菏不置可否地說道。

這段時間,大理寺的大牢都快人滿為患了。可見此次私鹽一案之大,牽扯進去的世家和官員也不止一個兩個。

但沒辦法,皇帝說了要徹查私鹽一案,那這事兒就不可能糊弄過去。即使新帝年幼,不足為懼,可這道旨意背後還站着那位權朝傾野的巫神大人。

沒人想體驗一下那位大人發怒的情景,除非他不光一個人活夠了,全族上下也覺得自己命太長,想來點刺激的。

“那綏桐呢?可也查出什麽了?”謝虞琛問道。

“有些人的膽子……太大啦,肖想起那些有的沒的。”烏菏嘆着氣搖頭道:“我也只好發發善心送他們一程,送他們去見先帝學學規矩。”

那你還真是……挺好心的哈。謝虞琛嘴角微抽,只聽烏菏又問:“不知謝郎對那些世族大家是如何看待的?”

謝虞琛心頭一跳,知道烏菏此話意有所指,輕瞥他一眼,開口一句“世家權大”先為那些世家定了性,才不疾不徐地繼續解釋。

“我從前聽過一句話,說得倒十分形象,叫‘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其中‘上品’和‘下品’分別就是指官員品級的高低。”

“如今選拔官吏雖不全看官員的出身,但世家們掌握了如此雄厚的資源,把控着朝政。即使是官學裏的學子,十個中就有八個都是出身世家郎君,更別提他們又彼此通婚交好,到了官場上也要攀緣一番關系。”

謝虞琛見烏菏的神情坦然,便實話實說道:“說白了,皇位是皇上的皇位,但天下,卻是世家的天下。”

他這話說得直白,一個不好可是會引來禍端。烏菏剛才問起他對于世家的看法時,謝虞琛自然可以随便說幾句場面話搪塞過去,但目光與烏菏對視上,他最後還是掏心掏肺地說了這些話。

聽其言,觀其行,知其心。謝虞琛知道烏菏是真心實意想從他這兒聽到點有意義的東西,他也不想拿一些敷衍了事的空話和套話應付對方。

他面前這位巫神大人,所謂的暴虐嗜殺不知真假,但在世家門閥壟斷了向上的途徑的這些年裏,他以一己之力從盤根錯節的高門世家中劈開一條路卻是真的。

“那謝郎以為,應該如何做呢?”烏菏定定地看向對方。

“這……”謝虞琛頓了頓。雖然從歷史的進程來看,世家被壓制,從日漸式微直到消失是大勢所趨。但畢竟得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是一個無比漫長的進程,其中的艱辛也不是一言兩語能概括完的。

見他沉默,烏菏歪頭看過來,似是疑惑地挑了挑眉。謝虞琛只好從腦海裏挑了幾句最重要的開始說。

第一條當然是科舉制。想唐代推行科舉制後,雖然早期因為朝堂被士族牢牢把控的原因,世家相互勾結,提前透露考題給自家兒郎,使得科舉制并沒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但随着科舉制的發展和完善,世族對于朝政的把控也終于在唐朝中期被完全打破。現在雖然沒有完善的科舉制度,但據謝虞琛的了解來看,烏菏也大有從這方面下手的打算。

在東山州的時候他就聽周洲說過,去年冬天他們大人突然在朝堂上發難,提出親自考核各個官員的才幹。借此機會撸下去一大批只有家世,卻無半天治世之才的世家公子哥。

那些人屍位素餐的人,把官做得一塌糊塗,完全成了給自家斂財的工具,被烏菏洗涮了個幹淨。而且礙于烏菏确實師出有名,那些人背後的世家也不好阻攔。

之後扶持上去的那批官員,一半是烏菏自己的勢力,也就是他親自選拔出來的那些人。沒有相應的才幹不可能被安排到那個位置上。

另一半則依舊是那些世家出身的子弟,畢竟烏菏不能一口氣把他們整個世家群體都得罪了。對方團結起來反抗的力量也是很強大的。拉攏一半打壓一半才是正确的道路。

好在烏菏的雷霆手段還是很有威懾力的,之後世家選出來的這部分頂上來的官員,雖然依舊是世家出身,但到底不敢把那些成日裏只知道吃喝享樂的廢物點心送上來。

至少問起什麽治國之策來,能對答如流。有沒有真才實幹另說,起碼是能禁得住烏菏考察的。

至于利用考試來選拔官員,烏菏自然也是考慮過的,不然他也不可能這幾年大力支持和推廣地方官學的發展。也是想通過這條路來選拔出有真正才幹的學生。

只可惜那些世家子弟掌握着大量的社會資源,起點先天就比那些普通人家的郎君高。入官學要考察學生的才學,也自然是前者要更勝一籌。留給庶族子弟的不過最後面的幾個位置。

但相比起從前只看出身的時候,已經好過太多。跟何況這樣一來,也篩選掉大批那些空有出身,無半點真才實學的世家公子哥。

說到底,衆人對于那些世家真正痛恨的地方在于對方盤踞朝政,勾結打壓異己,把權力牢牢掌握在自家手裏,導致無數有才幹的普通人得不到重用,沒能力的世家子弟卻身居高位,飽食終日。

更遑論他們還要盤剝百姓,壟斷各行各業,所謂累世風流,不過是扒在底層百姓身上敲髓吸血罷了。

而要想讓官學真正發揮作用,就須得讓普通人家的百姓也有錢讀書。可說到底,誰不想讓自家孩子讀書認字,學習書本上的知識。

但若是送去讀書,家裏的地誰來耕,喂豬的草誰都割。到蓬柳村随便拉着一個人問他們想不想讓自家娃娃念書,答案自然都是想的。

但讀書不能當飯吃,沒有好的出身就當不了官。讀幾年書的結果還是回來種田,那何必要費這幾年的辛苦呢?況且讀書又是那樣的費錢。

別的不說,光是筆墨紙硯,就是普通人家費盡千辛萬苦才能湊齊的。讀書是件奢侈事情,想來也只有那些豪門世家,累世公卿的人家才能消費得起。

“就像許家食肆,在蓬柳村,甚至整個灣水縣,都算得上是富庶的人家了,饒是如此,餘娘子都要因為讀書的花銷,以及投入與回報不成比而猶豫半晌要不要讓餘小郎去讀書,更別提那些不如許家的普通百姓。”謝虞琛舉了個例子。

他雖穿來的時間雖然不久,對這個時代的了解也不如烏菏深刻,但他有一點好處就是他這一年都在普通百姓之間,周圍的人和事都是最普通的人家家裏會經歷的那些。

比烏菏多了深入百姓的經歷,看待問題的角度自然也就比烏菏多了一層。如果說烏菏的視角是站在統治階級的高塔上,自上而下地制定和頒布律法政策。謝虞琛就更像是從下往上擡頭看那些東西,更容易看到政策中的諸多漏洞和各項不足之處,提出的東西也更實在和接地氣。

“謝郎說的有理,确實是我考慮不周了。”烏菏面露思考,點頭應道。

謝虞琛搖了搖頭,沒有接受烏菏的稱贊,對方能想到這些已經實屬不易,許多事情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需要慢慢來。

就像現在普通百姓雖然還不清楚讀書的重要性,但只要憑借讀書這一條路做官的人越來越多,就會有更多的人注意到讀書這條路徑,願意通過讀書改變命運。這樣一來,朝中就會有更多真才實學的官員……

有才學的官員一多,便會愈加努力推行科舉讀書選拔官吏的方法,靠着讀書做官的人就會越多,百姓就越重視讀書……

形成這樣的良性循環後,世家對于朝廷的把控自然不攻就破。不過這一切都需要漫長的時間,烏菏能做的,也只有不斷地加速這一進程,只是有時候,便難免顯得太過心急。

因此謝虞琛才會勸他此事急不得,得慢慢來。

“不過說起讀書一事,大人倒不必拘泥于官學的形式。”謝虞琛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放下手中的茶盞,對烏菏說道。

“謝郎的意思是?”烏菏擡眼看過來。

謝虞琛解釋道:“大人可曾想過,像是茶樓酒肆,這些地方也皆可讀書,販夫走卒亦可為師。”

現在讀書成本太高,普通人家大多讀不起書,但若是向他說的那樣,便能把讀書的成本降得很低,許多人也不必擔心讀書會影響幹活謀生。至于教學的內容,更是不必拘泥于四書五經那樣的聖人之言。

這句話引起了烏菏的深思,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對面人的時候,就是在寶津渡一個亂糟糟,極不起眼的茶樓裏,對方教那些船夫貨郎算數的方法。

縱然天氣酷熱,環境也嘈雜得厲害,謝虞琛只拿一塊墨汁染成的板子,一根石膏團成的石筆,便教會了數十人那什麽豎式計算法和幾何體積、面積的計算公式。

之後他教過的那些學生,也借着南來北往的貨船,走街串巷的行商,将這些方法傳到了更遙遠的地方。

确實正如他口中所說,“茶樓酒肆皆可讀書,販夫走卒亦可為師。”

“我明白了。”烏菏深深吐出一口氣,對于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也突然有了一些更深的理解。幾個新的想法在他腦海裏閃過,烏菏看向謝虞琛的目光更加幽深。

若說從前他對謝虞琛像是對待一件新奇的寶物,現在除了“新”之外,還多了幾分“珍貴”的意味在。

烏菏眸底的深意一閃而過,正在思考事情的謝虞琛沒有捕捉到。但不管怎樣,從“新奇的寶物”到“稀世的珍寶”總歸是一件進步,還是值得慶祝的。

所以謝虞琛端起茶盞,低頭淺啜了一口,又開口道:“除了之前說的那些辦法以外,讓百姓過得更加富裕,才是督促其讀書的根本所在。”

畢竟肚子都填不飽的時候,誰還想着讀書。只是“讓百姓過得更加富裕”這句話說起來簡單,上嘴皮碰着下嘴皮誰都會說,真正做起來才知道有多難。

而且現在那些稍微富庶一點的地方,都有世家貴族在那裏盤踞着。就拿最近的淮陵來說,最大的世家是沈氏,地位超然,放在皇權衰微的那些年代理,百姓中甚至可以稱得上只知沈家不知朝廷,由此便可見世家在地方上的權勢之大。

更別提除了地位超然的沈氏以外,淮陵地界上還有郭家、王家等幾個大家族。他們幾家更是累世通婚交好,你娶他家的姑娘,他娶你家的妹妹。在淮陵早已根深蒂固。

要想和他們對抗,談何容易?可是富庶的地方就那麽多,像東山州那種窮山惡水的地方倒是沒什麽有權勢的大家,但那種地方距離“寸草不生”也就差那麽一點,但凡是個腦子正常的人,就不會想在那種地方安家。

“若是能将東山州那一類的地方發展起來,扶植起一批庶族官吏,倒是可以在朝中與那家世家子弟向抗衡。”謝虞琛突然說道。

“可那些地方發展起來談何容易?”烏菏搖頭嘆氣。

“總歸不是沒有辦法的。”謝虞琛眨了眨眼,看向烏菏道:“東山州,不就正靠着水泥發展起一些嗎?”

之後等杜仲樹種起來後,還有杜仲膠;有了杜仲膠,還能發展車輪、鞋底、罐頭的加工制造,等等等等,前途不可限量啊。

謝虞琛這麽一說,烏菏倒是不像剛才那般垂着眼嘆氣了,而是反問道:“可南诏地域遼闊,像東山州那樣的地方并不少,總不能都開了石灰礦,種了杜仲樹。更別提許多地方的氣候也不适宜……”

謝虞琛幾乎是沒怎麽思考,便答了一句“要因地制宜”,許多地方不是沒有資源,而是還沒有被人開發出來。

氣候适宜的地方就利用各種農具開墾荒地,科學耕種擴大産量。

水熱條件不适宜種植糧食的地方,就種植牧草放牧飼養牲畜。除了肉可以吃以外,皮毛油脂皆可繼續加工成農副産品。

若是既不适合種植糧食,連畜牧業也發展不起來,那就研究一下看有沒有什麽能利用的經濟作物。

若是這三者都沒有,純粹的一個不毛之地,那別多說了,這地方指定是有礦。

謝虞琛這些年拍戲跟着劇組東奔西走,去過的地方涉及大半國土,還從來沒見過哪個地方是沒有一點開發利用的價值的。

更何況以現在的生産力條件,只要有百姓居住的地方,自然條件再差也不會差到哪去。那些真正蠻荒的地方,以現在的生産力和科技水平根本抵達不了,更別提什麽加以利用了。

畢竟現在的人口還沒有那麽多,也不需要人們擴張生存居住的地方到那麽遙遠的地方。

被謝虞琛這麽一說,烏菏連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太對勁了,大概在短短半個時辰內,“稀世珍寶”的地位又上升了一大截。

到什麽程度暫且還不好說,但從烏菏理所當然地讓一旁的內衛去取輿圖的情形來看,謝虞琛起碼能看出自己鐵定是又被面前這人給驢了。

非擺出那副潛心好學、可憐巴巴的姿态來,一副被謝虞琛勾起顆好問的心,但實際上呢?連輿圖都早就準備好了。

裝模作樣!

謝虞琛狠狠瞥了烏菏一眼,連扯開輿圖的動作上都帶上了幾分狠勁兒,頗有幾分要把對面的人當成手裏的輿圖一起撕碎,再一簸箕裝進去,丢得遠遠的才好的感覺。

總之就是很蠻橫,很粗暴,和剛剛謙和有禮溫潤如玉地回答烏菏話的人一點都不像。

“謝郎當心着點,這輿圖可是宮裏最厲害的畫師所畫,我此行也只帶了這一幅,壞了可就再沒有了。”烏菏在一旁含着笑提醒道。

沒有了才好呢,省得他被烏菏哄得鑽進套裏,琢磨起這些經濟發展之道來。謝虞琛在桌上鋪平了輿圖,恨恨地想到。

但話是這麽說,下手時到底放輕了不少。烏菏俯下身來,骨節分明的手指劃過輿圖上的一處地方,指着道:“謝郎看這處地方,就是江安府所在,這條河便是流經蓬柳村的那條。”

後面的話從謝虞琛左耳朵進去,又從右耳朵出來,根本沒過謝虞琛的腦子。他看着時不時在輿圖上劃過的手指,擡手時隐在寬大衣袖下半遮半掩的手腕,視線和深思便一起飄到了不知什麽地方去。

骨節分明,修長有力,謝虞琛腦子裏突然浮過這兩個形容詞,又很快消失不見。

他突然想起他穿越前扮演的那個角色來,同樣的銀發。身居高位,心思深沉……哦對,左手的食指上,還帶着一圈碧綠碧綠的玉戒。

“你要不要往手上也帶一枚玉戒?”謝虞琛突然開口,烏菏沒反應過來,也沒注意到他話裏的“也”字的意思,愣了一瞬才擡頭,“謝郎說什麽?”

謝虞琛剛剛是腦子一熱,話脫口而出的那一刻便意識到了不對勁,他趕緊搖了搖頭,擺手道:“沒什麽,沒什麽,我随便說的,大人不要在意。”

“哦。”烏菏見他神情實在尴尬,便沒有繼續追問,十分善解人意地轉移了話題道:“那我繼續為謝郎講解這份輿圖?”

只是被衣袖掩蓋的手指,卻在沒人注意到的地方微微蜷縮了一下,微微摩挲,帶起一陣細細密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來。

“好,大人繼續說吧,還要多謝大人指點。”謝虞琛趕緊順着坡點頭應道。

剛剛的玉戒指一事便這麽被人輕而易舉地帶了過去,至于兩人雙方裏都是怎麽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處便是桑江渡口?”謝虞琛指着輿圖上的一處問道。

“正是。”烏菏點頭。

當初他解決劉開一事時,便是在桑江這處廢棄的渡口上。後來坐着船和趙懷等人離開蓬柳村,也是順着桑江到了寶津渡,遇上了烏菏,才有了這之後的許多事。

現如今在深夜會面的兩人已經宛若多年老友一般,坐在屋裏商讨起各地的經濟發展來。

趙懷等人也在擺脫了劉家的威脅後,帶着船幫的衆人忙碌在各個渡口碼頭。雖然辛苦,但能憑借自己的力氣養家糊口,又何嘗不是一種安穩的幸福。

……

一地的經濟這種事情,自然是不可能一朝一夕便發展起來,烏菏也不指望自己拿出一份各地的輿圖擺在桌上,謝虞琛便能立馬想到什麽神機妙策,讓那些貧瘠之地一夜煥發生機,變得如江南富地一般繁華。

這種東西還是要實地考察一番的。謝虞琛實話實說,烏菏也點頭稱是。說什麽暫且不急,能把東山州一地發展起來,便已經是千秋之功雲雲。

不過說起這個,謝虞琛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對烏菏道:“我突然想起,香水和肥皂作坊的選址還沒有決定。”

這兩個作坊開辦起來後,對當地經濟的發展也是有大作用的,更別提這兩門生意還能帶動起其它行業的發展。只是謝虞琛想選一個靠近鮮花産地,又有空閑勞動力的地方,所以才遲遲未下決定。

不然這消息一放出去,別的不說,就那些商販肯定是要給自家的地方拉拉票的。

“謝郎若是想要個勞動力豐富的地方,那為何不考慮淮陵?”烏菏問道。

淮陵經濟發達,商品化程度自然也高,各行各業的百姓雲集此處,還怕雇不到幾個做飯做工的工匠?

謝虞琛自然也是考慮過淮陵的。雖然富裕的地方勞動力多,但富裕的地方工錢也高啊。

在江安府十文錢便能雇傭一個熟練的工匠,對方也是歡天喜地地來。但在淮陵,別說十文錢,翻個倍還差不多。這樣一來,制作香水便在無形之中增加了一大筆成本,實屬劃不來。

解釋清楚自己的想法後,烏菏便也點了點頭,念叨了一句“是這個道理”後,又道:“産花的地方南诏有不少,謝郎不妨派人到那些地方看看?”

“我前段時間托了一個相熟的貨商替我打聽着消息,想來若是有合适的地方,他也會派人來告知我。”

謝虞琛指着輿圖,又道:“只是當時我沒考慮那麽多,現在個大人提起此事,便是想着看這兩間作坊能否像東山州的采石場一樣派上用場。”

“謝郎的意思是……”烏菏愣了半瞬,顯然沒想到謝虞琛會說出這種話。

東山州的采石場是謝虞琛頂着烏菏的身份籌備創立的,在名義上首先便不占優勢。後來又因為東西傳到工部,在工部那邊過了身份,就更不可能變成謝虞琛自己獨有。

這件事謝虞琛和烏菏二人都心知肚明,烏菏後來才想着用淮陵沈氏家主的義子身份作為給謝虞琛的彌補。

今天兩人見面的時候,烏菏雖然提了一嘴,說什麽畢竟此物是謝郎發明的雲雲,但心裏都清楚,不過是句空話。兩個人心裏都清楚,不管是因為水泥的價值,還是當初發明它時的各種緣由,水泥這東西都只能是由官家掌控。

但香水和肥皂不一樣,這兩樣東西完全是獨屬于謝虞琛一人的,從它們的出現到後續的銷售,都和烏菏、和朝廷沒有半文錢關系。

謝虞琛願意用高于市面上價格的工錢雇傭百姓,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能給當地帶來許多工作崗位和發展的機會,那也是此地和百姓的幸運。他是完全沒必要和朝中這些亂七八糟的鬥争扯上關系的。

烏菏看向謝虞琛,揣摩着他心裏的想法。謝虞琛也同樣打量着烏菏。兩個人心中想法對方暫且不知,最後還是謝虞琛率先開口,打破了空氣中的沉默。

“大人既然接受了我的邀請,來到蓬柳村做客,那麽不管實際上怎麽樣,但在人家看來,我就已經和大人是一派的人啦。”

謝虞琛倚在榻上,思考看不出半點因為被卷進上層權力鬥争之類的麻煩,而感到憂愁的樣子,反倒是語氣輕快,神情自若,一副像是在談論“今天天氣怎麽樣”的神态。

“這個倒是事實。”烏菏也不反駁,直接了當地便應下,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給別人添了麻煩的自覺。

不過別的不說,烏菏這條船可不是誰想上就能上得來的。沒看到他從京城到蓬柳村的一路上,有多少地方官員主動攀上來,想要搭上和烏菏的關系嗎?當然,無一例外都被烏菏給拒絕了個幹淨利落。

“既然如此,不過是一個香水作坊,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謝虞琛挑了挑眉。

烏菏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話慢悠悠地笑了一下,才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不管是香水還是什麽別的,都是謝郎自己的生意,白白讓利給我,謝郎不是虧了嗎?”

“原本賺得錢也夠了。”謝虞琛不甚在意地一笑,若是說賺錢,他光靠許家食肆賺的錢就足夠他一人花費,何必再搞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費時費力還麻煩。

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上沒有父母長輩需要贍養,下沒有子孫後代需要撫育,家業錢財也沒有人需要繼承,實在是沒有半點生存的壓力。

顯然烏菏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由地沉默了片刻。以他對于面前人的了解來看,對于錢財富貴,他也是不甚在意的。

總之就是一個對物質沒有很高要求,身上也沒有背着生存壓力的一個人。對這樣一個人來說,所謂的錢帛利益,好像、似乎、可能還真沒有那麽重要。

“大人現在明白了吧,我是真心不在意那些。”謝虞琛看向對方,笑得很開心。

顯然,能在烏菏這樣的人臉上看到吃癟的表情,是很難得的一件事情。足夠謝虞琛心情愉悅好幾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