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如果沒有私鹽案, 他可能不會親眼目睹東山州的那場水患,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不會知道在被地方豪強把持的石場裏,普通百姓受到那樣惡劣的對待。

也許就不會晝夜不舍地研究杜仲膠的制法, 不會開辦書院, 不會有這張将近十萬字的計劃案。

世家把持着朝政, 壟斷的問題已是沉疴已久。從前朝到今日,幾代開國帝王都是典型的貴族門閥出身。建國之後, 為了穩固統治, 也為了盡快能安定下來,對于這些世家高門自然是盡可能地拉攏和友善。

但世家權大又必然會引起一系列的弊病。削弱世家的權勢,一直是歷代皇帝都想做的事情。

當今即位時還不到十歲,冊立這麽小的孩子為帝,雖然對這些事大家都是諱莫如深, 只字不提, 但多半也能猜到經歷了什麽。

元後逝世後, 無論朝臣如何上表請奏, 先帝都始終不肯再立新後,乃至後位空懸近十年。即位的幼帝生母出身不顯, 雖然最大限度的防止了世家通過外戚把持朝政的可能。

但畢竟是稚子孩童。冊立太子的那幾天,許多人晚上做夢都是笑着的,都做着架空幼帝、監國攝政的美夢。

只是沒過多久,先帝便又下诏,命烏菏入東宮教導太子。

先帝對門閥世族群體多了幾分無奈的寬和, 但烏菏卻是一點不肯容忍的。

等到先帝駕崩,烏菏執掌大權, 行事作風又極為霸道強硬,再加上金甲軍, 竟然生生抑制住了南诏自建朝以來就有的世家把控朝政的風氣。

謝虞琛對這位即位近三十年,一直以仁善著稱的先帝一直極為好奇,他曾在私底下無烏菏閑聊時試探性地問過幾句,問他先帝是否真的像傳聞中說的那樣仁善。

烏菏倒也沒有刻意避諱,他先是點了點頭,但緊接着又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先帝在時,宮中那些出身高門的嫔妃,無論位分高低,都無一曾誕下皇子……”

一句話說得謝虞琛後脊背發涼。

相比起不知道是真仁善還是假慈悲的先帝,烏菏的行事作風就要直接,也狠辣得多。

新帝即位後不久,他就以鐵血手段處理了一批圖謀不軌的大臣,震懾住了一直以來虎視眈眈的幾個世家。

也難怪烏菏的名聲在整個南诏都不太好,一直都和“暴虐”“殘暴”一類的詞挂鈎。這其中固然有他肅清朝堂、手段狠辣的緣故,但更多還是因為觸犯到了世家的利益。

僅私鹽一案,就拔掉了在綏桐盤踞多年的趙、辛兩個世家。與掌握話語權輿論的世家作對,名聲能有個好才是見鬼了。

私鹽一案,烏菏不僅是殺雞儆猴,處理了一批貪官以儆效尤。同時也清掃出一大批空缺的職位來。等到風波平息之後,可以想象,新上任的那些官吏和原本的利益集團一定是相對立的。

當初在考慮鹽運使等一系列鹽課官員的任命問題上,謝虞琛就曾在給烏菏的信中,第一次提到了和科舉考核有關的內容。

用考試的手段選拔官員的方法,并不是謝虞琛的創新,而是一直就存在着。

官員選拔的最後一關,就是策試。

策試的成績分為幾個等級,但只有最末端成績不合格的,才會取消資格,不予授官。

只要成績不是差得太離奇,一般不會在這一關上篩人。

這個方法雖然能防止一部分不學無術的人擔任官職,但在選材錄用上,依舊是集中在上品士族之間的選拔。布衣平民幾乎沒有被舉薦考核的可能。

但在謝虞琛給烏菏信裏的提議裏,卻是建議烏菏從選官開始的第一步就用考試的辦法進行。

鹽運司的官員雖然有舉薦的權力,但如果他們推舉的官員在考核中不合格,也要相應地追究他們失察之罪。

之後烏菏不止一次詢問過謝虞琛,關于他信中提過的選拔方法,有沒有更詳盡的舉措。也就是在那時,謝虞琛萌生了推行科舉制的想法。

後來在潼州等地創辦的杜仲書院,不論出身門第選拔入學,組織各科考試,依照成績授予職位。

……都是對于科舉制的一次試運行。

這次他踏進京城的土地上,帶來的是經過後世千百年時間完善、驗證通過的,一整套的科舉制度。

既然命運讓他轉生于這個時代,他總要做些什麽才無愧于重生一次的機會。雖然受生産力和各項條件的制約,他能做的事情有限。

但哪怕是一點點的不一樣,放到整個世界身上,都會産生足以翻天覆地的變化。

科舉制任人唯賢,在發展的初期,那些寒門學子絕對比不上受過數十年良好教育的世族子弟。

橫在世家與普通人之間的那面颠撲不破的牆壁,也許只是被打破了一個口子。

但只要有這個口子的存在,那這面牆壁就永遠會有被推倒的可能。

*

剛入京城,景色立馬便與別地不同,入目都是一片繁華景象。

街上人聲喧鬧,時不時匆匆跑過幾輛載着客的人力車。

馬車辚辚向城內駛去,謝虞琛擡起車簾看到經過的人力車,頓時就愣了一下——

若不是來往行人的衣着不對,他還以為回到了劇組搭的民國場景。

謝虞琛收回腦袋,坐在對面的烏菏笑着打趣了他一句,又說起了正事。

趕在年節前,宮中要舉行一場祭典。之後不論宮中還是官府,就都要封印休假了。

現在距離祭典還有将近一個月的時間。這個時間說長也不長,如果他們想在明年夏天前将科舉制推行下去的話,這一個月的時間還是有些緊張的。

“過段時間大人會比較忙,大多時候都要在大祀殿準備今年的祭天大典。”

周洲說起這個的時候,謝虞琛有些震驚地擡眼,沒忍住一臉訝異地看向烏菏。

烏菏:“怎麽了?”

謝虞琛這時才回過神來,神情複雜地搖了搖頭,“沒什麽。”

他還以為……

他一直都以為烏菏這個大巫的職位就只是個名頭而已,為了方便在朝中與其它勢力抗衡。

沒想到竟然是有實際職責的。

不過想來也是,當初他在蓬柳村、還有東山州的時候,确實看到不少百姓家中都供奉着神龛,日常對于神鬼巫祝這類事情也是頗為重視。

當初就連開辦杜仲膠廠的時候,關泰初還專門請巫祝辦了一場不知道是占蔔還是祝福的儀式。

這麽一想,祭祀天地對于南诏上下來說,确實是個很重要的事了。

不過謝虞琛自己是個很堅定的無神論者,即使在經歷了匪夷所思的穿越之後,他依然堅信這背後是某種未知的科學原理,而非鬼神之力。

不過他尊重其他人在這方面的信仰,就像他當初不會阻止關泰初占蔔祝禱一樣。但要他自己信奉,那是不可能的。

謝虞琛興致缺缺地跳過了這個話題,問起烏菏當初在書院答應下他的“飲酒賞菊”。

“知道謝郎記着,花都在暖房養着。若是謝郎不覺得舟車勞頓疲乏,今天就可讓人去布置。”烏菏提議。

“多謝大人,但還是不必如此着急了。”謝虞琛趕緊謝絕了烏菏的好意。“還是先休息半日吧。”

烏菏笑笑,把賞花時間定在了明日下午,等他進宮見過皇帝回來之後。

賞花在京城算是比較流行的一種交際活動,許多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會在自家園子裏舉辦賞花宴,或者是得了什麽名貴珍稀的品種,也會辦個宴會炫耀一下,拉攏拉攏關系。

不過相較與別人家觥籌交錯的賞花宴,烏菏邀謝虞琛參加的這場就要“冷清”許多了。

滿打滿算也才他和烏菏兩個人。

烏菏府邸的大,謝虞琛第一天進來的時候就意識到了。他住在西園,是離烏菏住處最近的地方,即便如此,從進門起,曲曲折折地走了十幾個“片刻”才到。

至于為何進京要住在烏菏府上,一來是烏菏誠摯邀請,謝虞琛不好拒絕,二來就是烏菏提到的那些緣由确實都很有道理。

譬如京中地價稀缺,地段比較好的府宅一般要麽屬于王公貴族,要麽屬于世家豪門,空置挂牌出售的極少,基本很少遇上。

而且他待在京城的時間不定,不管是租住還是直接買下,都不太合算。

再者說,當初烏菏做客蓬柳村時,住的也是謝虞琛的地方,現在二人身份調轉,烏菏做東,斷沒有讓他在別處住的道理。

賞花本就是賞的一個氛圍,在暖閣中精心培育的菊花錯落地擺在回廊四周,爐火溫暖熾盛,穿廊而過的寒風倒顯得是種閑情逸致的點綴了。

亭中置了一張方桌,上面瓜果酒菜一應俱全,溫好的酒散發出醉人的香氣。

雖然沒有絲竹管弦歌舞助興,但日暮黃昏,殘陽如血,于寒山秋水中飲酒賞花。身旁還有權勢滔天的巫神大人作陪,也不是一般人能體驗到的。

謝虞琛挽起袖子,給自己和烏菏各自斟了一杯。

“嘗嘗?”

這酒是在大槐村時烏菏吩咐周洲買的那壇,一路跟着他們到了京城。

農家酒肆自己釀的酒,算不上名貴。

但在場的兩個人一個是萬人之上的大巫,另一個曾經是衆星拱月的影帝,都什麽好東西沒見過,本就是圖個新奇,酒的好壞反倒是次要的。

更何況杯中酒色清透,香氣濃郁,品質并不差。

謝虞琛原本聽到周洲說這酒是浸泡了藥材和什麽樹葉時,還以為應當是和竹葉青酒差不多的味道,沒想到入口後,卻發現二者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味道。

“好甜的酒。”謝虞琛嘗了一口,放下酒杯評價:“不過似乎沒什麽酒味。”

烏菏贊同地點了點頭。他是不喜甜食的,當初謝虞琛釀了桂花酒,他都只能喝沒加蜂蜜的那一壇,加了蜂蜜的那壇怎麽都喝不來。

就連當初兩人關系還沒這麽熟悉的時候,謝虞琛都能察覺到異樣。

“要不還是讓人換一種?”謝虞琛開口。

烏菏将杯中剩餘的酒一飲而盡後才開口,“其實……細品之下倒覺得還好。”

謝虞琛不置可否地笑笑。烏菏:“府上倒是還有幾壇梅子酒,從嶺南運來的。”

“讓人換成那個吧。”謝虞琛點頭。

“好。”

等小厮去取酒的間隙,謝虞琛托着下巴倚在石桌上出神。青梅酒并不是大衆酒,因為梅子本身種植的範圍在這年頭就不廣,更何況是還沒成熟的青梅。

沒想到烏菏府上連這個都有。

不過謝虞琛不知道的是,烏菏本身是不怎麽喝酒的,從前即使是除夕宴請百官的時候,烏菏也都是給皇上面子才淺嘗一兩口。

皇帝知道他不愛飲酒,不會硬灌他喝。

至于文武百官?真有這種沒眼色的,他在官場上也待不了多少時日。

這酒之所以會出現在烏菏的府上……

不知道謝虞琛還記不記得當初他在烏菏面前随口一提的那句:“聽說再往南一點的地方會有人用青梅泡酒,想來應該也別有一番風味。”

當初說這句話的時候,謝虞琛還只想着若是有機會,去到嶺南、巴蜀一帶的時候,就去嘗嘗這個年代的青梅酒。

只是謝虞琛沒想到的是,他歷覽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的理想還沒開始實現,竟然就在距離嶺南千裏之遙的京城與青梅酒相見了。

謝虞琛時不時給自己斟一杯酒慢慢喝着。

這所謂的“農家自釀”,因為味道甜,喝不出什麽度數,喝酒的人就不會對它設防。

所以往往喝着喝着,“咔”的一下,人就給醉倒了。

總之,不知道在哪個瞬間之後,謝虞琛再擡起眼時,就是這副雙眼朦胧,眼含醉意的模樣了。

聽到面前人的聲音越來越小,烏菏擡頭看過去。

“你怎麽……”他聲音一頓。

因為前世少不了有應酬,謝虞琛的酒量還算不錯,之前和他拼過酒的,不管是投資商還是制片人,就沒有一個能把他喝倒的。

直到現在,謝虞琛除了眼睛變得濕潤一些之外,其它地方看不出一點變化來。

別人看他,只會覺得他稍有醉意,差不多只是微醺的狀态,但謝虞琛自己能明顯感受到與平常時候的不同。

那種“雖然大腦還是清醒着的,但意識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的感覺,就已經是開始醉了,而且這種感覺還在逐漸加深。

但難得的,謝虞琛感覺這種有些飄飄然的感覺并不壞。

“我輕敵了。”他一邊用手指輕點酒盞邊緣,另一只手支着腦袋,歪頭看向烏菏,小聲抱怨:“好陰險的酒。”

“好狡詐的人。”

不知道為什麽,聊天時向來是句句有回應的烏菏這次卻沒有答話。謝虞琛皺了皺眉頭,理直氣壯:“你為什麽不回話?”

“沒有不回你的話。”烏菏脾氣很好地道歉,“我也覺得這酒……很陰險狡詐。”

謝虞琛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不過醉酒的人情緒變化速度似乎比九月江南的天氣還快。

九月江南的雨說下就下,上一秒還晴空萬裏,下一秒雨絲就打濕了行人的發梢。

就像現在的謝虞琛,滿意點頭的下一秒就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謝郎……為何嘆氣?”

烏菏語氣溫和,怎料謝虞琛聽到這話之後,竟然又嘆了口氣。

“想起我與巫神大人第一次見面,你問我——”

“你不怕我殺了你?”

即使人已經醉了,但謝虞琛三金影帝的職業素養依舊巋然不倒,說出口的話和烏菏當初冷峻有起碼□□成相像。

不記得自己曾提過的青梅酒,但是還記得與他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烏菏似乎是想笑,但忍住了,在謝虞琛目光裏的幽怨近乎凝成實質的注視下,舉起酒杯借酒賠罪,完成了今天的第二個道歉。

“當初是我做的不對,我自罰三杯可以嗎?”烏菏看向對方。

謝虞琛似乎是在認真思考自罰三杯的可行性,他現在的思緒已經轉得很慢了,盯着烏菏握着的酒杯,許久後才輕輕點頭,“……勉強可以吧。”

烏菏無奈地笑了笑,他只見過秋後算賬,這還是第一次見有人酒後算賬的。

“你當初,故意擺出那副模樣恐吓我。”謝虞琛食指隔空點了點烏菏,小聲嘟囔:“說實話,還怪吓人的。”

“是嗎?”烏菏挑眉,沒有解釋前一件事,“可當時謝郎看起來明明十分鎮定。”

事實上,對其他人來說,他現在的模樣才是真正的吓人。

只聽聞“金剛怒目,菩薩低眉”,誰見過閻羅垂眉的?*

謝虞琛阖着眼睛搖頭,“那是我演技好,其實心裏吓得要死。”

烏菏失笑:“吓得要死?第二次見面還要讨我的佩劍看?”

謝虞琛先是疑惑地“嗯?”了一聲,低頭想了一陣後,才意識到好像确有此事,腦海中不受控地逐漸浮現起記憶中的場景。

“因為好看。”過了好一會兒,謝虞琛才如此回答道。

只是不知道這句“好看”到底是對誰的評價了。

華麗的墨色劍鞘,冰冷鋒利的劍鋒,還有……

搭在劍柄上的那雙修長有力的手。

“再給我看看吧。”許久之後,謝虞琛開口道。

只是沒想到的是,這次的請求卻被長劍的主人拒絕了,“不行,你現在喝醉了,容易傷到自己。”

“……那行吧。”謝虞琛聽勸地點頭。

桌上兩壇酒,青梅酒謝虞琛幾乎沒怎麽動過,不知不覺見,竟然也已經見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