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烏菏語氣淡淡, 三兩句話把這些年的經歷一筆帶過,反倒是讓謝虞琛鼻尖有些泛酸,低頭眨了幾下眼睛, 語氣輕松地詢問:“那怎麽辦?以後我多給大人分享一些?”

烏菏偏頭看他:“那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

第二天一早起來, 因為剩餘的路程不遠, 不用太早啓程,謝虞琛他們也有時間坐下來好好吃頓早飯再動身。

早飯的主食是一鍋熱騰騰的雞湯面。

雞是客舍自己養的老母雞。

昨日的菜食豐盛, 又是殺雞又是宰鴨的。吃飯的時候謝虞琛見陸續上了将近十幾個菜, 擔心吃不掉浪費,便吩咐店家剩下的菜不必再做,因此剩了這只剛處理好雞。

幸虧天氣寒冷,在廚房外挂了一夜也還新鮮。今天一大早,便被店家炖在了砂鍋裏。

自家散養的雞配了曬幹的野菌子, 在鍋裏炖煮了整整半個時辰, 雞肉軟爛脫骨, 湯也熬成了油潤的金黃色。

将雞肉撈出, 把煮得恰到好處的面條撈進砂鍋裏。最後再搭配幾碟清淡爽口的小菜,一頓豐盛的早飯就成了。

雞湯面端進來, 鍋蓋打開,熱騰騰的香氣立馬充盈了整間屋子。

“好香的雞湯。”

謝虞琛剛推開門,迎面就吸進一大口雞湯的香氣。

從店家那兒拿了兩副碗筷,他趕緊回頭沖烏菏招手:“快點,面條泡久了湯就不好吃了。”

面條盛好, 卻見烏菏還在原地,謝虞琛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桌上的砂鍋正散發着濃郁的香氣。

謝虞琛頓了一下:“若是不喜歡吃,我讓周洲再吩咐店家重做一鍋。”

“沒有, 沒有不喜歡吃。”烏菏走過來坐到另一側,接過筷子,搖了搖頭。

謝虞琛嗯了一聲,見烏菏确實沒有勉強感覺,便沒再注意,低頭開始吃飯。

現在已經接近隆冬,天氣寒冷,蔬菜難得。即使是招待他們,桌上也依舊只有一碟豆芽和湯裏的小蔥勉強算是新鮮蔬菜。

城裏那些達官顯貴有專門種菜的暖房,即使是寒冬臘月也不缺蔬菜。

更奢華一點的,讓花草迎着數九寒天的大雪綻放,都不算是什麽難事。

之前烏菏在書院答應過謝虞琛賞菊的花,就是在暖房裏培育的品種。不然再怎麽晚開花的品種,都不可能到了這個時節還沒有枯萎。

至于普通人家,到了這個時節,除了秋天曬的幹菜以外,飯桌上基本是沒什麽蔬菜的。也就是這兩年用豆子生豆芽的方法從別的地方傳過他們這兒,人們隔個十天半月的才能吃上一頓新鮮蔬菜。

不過哪怕是學了方法,大部分人家也不舍得吃。豆子若不是用來生豆芽,在尋常人家飯桌上,可是能頂糧食的存在。因此大部分人即使是在家生了豆芽,也多半是為了挑到城裏去賣,而不是自己吃。

也就是靠近京城,人們普遍更富裕些,才舍得隔一段時間生點豆芽做着吃,也算是改善夥食。

別看他們桌上這豆芽只有不大一碟,但要算價錢,可一點都不便宜。

謝虞琛夾了一筷子慢慢嚼着。豆芽焯煮的時間恰到好處,既去除了豆子的那股豆腥氣,又保留了豆芽的脆生的口感,吃起來清脆爽口,也怪不得許多人都喜歡。

這豆芽雖說是源于謝虞琛,在蓬柳村時,他随口跟周圍人說過幾回生豆芽的方法。但這還是他來到這世界的幾年裏第一次再吃到豆芽。

江安府的氣候溫暖,一年四季菜地裏都不缺新鮮蔬菜吃,自然也不會有人專門辛苦半天,就為了生個豆芽。把糧食變成蔬菜,這不是虧本買賣嘛。

從謝郎口中聽到這個方法,人們也就只當個新鮮事聽一下,再感慨一下謝郎真是見多識廣雲雲。不會有人真去嘗試。

至于為什麽後來豆芽能在全國,特別是北方州縣流行開來,這還是蓬柳村中一個年輕人幹的。

當初他在謝虞琛那兒學到打灰抹牆的手藝,進了工程小隊,平日就利用農閑時間四處做工,給人家修築院牆。

之後水泥流行開來,這門手藝便愈加受歡迎,他們那個工程小隊也是越做越大,十幾個人結伴去了好些地方給人家建房抹牆。

去的地方多了,見識自然增長不少。

想起當初謝郎随口一提的豆芽。他便琢磨着:這法子在蓬柳村雖然沒人需要,但在那些天氣苦寒的地方,卻是能大顯一把身手。

畢竟蓬柳村沒人做這個是因為一年四季都不缺蔬菜吃,但又不見得每一個地方都和他們蓬柳村一樣。

那些苦寒之地,別說是寒冬臘月,差不多霜降的時候,地裏田間就冷得不适合任何作物生長了。

就這麽一來二去,生豆芽的技術便在那些北方州縣傳播開來。

冬日裏蔬菜匮乏,一把豆芽就是難得之物。第一批把這門技術從蓬柳村帶出去的年輕人們也因此又多了一門賺錢的路子,現如今也是經營得極好。

……

吃過飯後,一行人啓程出發。謝虞琛沒有像前些天那樣,大氅毛毯往身上一裹,待在馬車裏就能消磨一整日的時光。

他騎着那匹昨日輸給烏菏的馬走在前面,和同樣騎馬的周洲幾人閑聊。

昨天在大槐村的客舍落腳,他本意是想融入一下周邊百姓,卻忘了身邊的烏菏和浩浩蕩蕩随行的金甲軍衛的客觀現實。

不僅沒能如願,恐怕還把客舍的掌櫃一家吓得不輕。這種情況,謝虞琛總不好硬拉着人家陪自己聊天。

好在周洲從前辦事經常路過這些個地方,對風土人情也算了解一二,謝虞琛跟他聊天,和跟當地百姓聊也差不了太多。

“附近這幾個村子裏,大槐村要比其它幾個更富裕些……”

騎着馬,周洲不緊不慢地向謝虞琛說着自己知道的事情。

謝虞琛回想了一下自己昨天騎馬經過的那幾個村子,好像确實是大槐村要格外富裕。

當時他專門留意了一下幾個村裏沿路百姓們的屋舍。

大槐村人的屋子明顯要比他看到的其它幾個村子好。有幾家人家的外牆還刷了石灰砂漿,又結實又防水。

“這幾個村子原本的水平大差不差。離京城都不到半日的路程,本身日子就比其他地方好過。只要不是太懶怠的人家,什麽都不願意幹的那種,就不會過得太艱難。”

“後來修了官道……”

周洲一邊說,一邊向謝虞琛示意了一下,讓他看他們正在走的道路。

官道平坦開闊,雖然和後世的柏油馬路沒法比,但在這個時代,能有這樣的道路已經是很不簡單了。

“也就這幾年的事。”

周洲笑了笑,繼續道:“有了官道,來往的商販行人就更多了。大槐村最開始只是為這些人提供食宿,偶有幾家開客舍的。”

“在大槐村投宿或是打尖的人多了,大多又是做生意的商販,原本就是要去集市上做買賣的,便有人開始直接在這兒做交易。到如今,大槐村的市集在附近村縣裏已經算規模很不錯的。”

“許多縣城的集市都沒有大槐村的熱鬧豐盛。大槐村就這麽發展起來,與別的幾個村子慢慢也拉開了距離。”

旁邊有人插話補充了一句,“最開始大槐村攏共也就不過二三十戶人家,現在啊……估計都不止百戶。”

聽到這個數字,謝虞琛稍微驚訝了一下。幾年經歷下來,他對這個時代也是有了一定的了解。在這年頭,百戶人家已經算是很大的規模了。

況且是在短短幾年間增加到這麽多。

管轄地區的戶口增減也是官吏考核的一項重要指标之一。若是具體評價的話,大槐村能得一個“上上”的評價也不為過。

“不過若是說戶口的增長,那還是不比謝郎您曾在的蓬柳村,還有上面的灣水縣。”剛剛說話的人又補充了一句,其他人也是點頭稱是,頗為贊同。

見謝虞琛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衆人又七嘴八舌地講了好幾句關于蓬柳村的發展近況,力圖證明他們絕非是刻意奉承,而是事實确實如此。

這次随行回京的金甲軍中有許多都是那年冬天跟随烏菏到過蓬柳村的士兵。

他們在蓬柳村待了那麽些日子,還幫村人殺過不少豬,就連殺豬菜也不知吃過幾頓,與蓬柳村的感情自然非同尋常。平日裏若是遇上和蓬柳村有關的事情,都會多關注幾分。

謝虞琛也快将近兩年沒有回去過蓬柳村,有關村裏的消息都是從許大郎隔一兩個月捎給餘小郎的信裏才能得知一二。

不過實話實說,蓬柳村這些年發展得确實不錯。光是謝虞琛當初教給村人賺錢的門路就不少,更不用說後來還有水泥石灰等一些列的流行。

不僅是單一個村子,連帶着整個江安府上上下下,這幾年也發展了不少。

從灣水縣的縣令到江安府的府尹,不少人都跟着沾了這份光。不出意外的話,過了今年的大考,這些人晉升也就近在眼前了。

想當初謝虞琛想讓餘小郎念蒙學都得送去隔壁村才行,但現在據許大郎信中所說,蓬柳村已經有了一個專門給孩子念書的地方,請了縣裏的夫子來給學生們講課。

這也不難理解,原本大家生活都是勉強着過,不是不願意讀書,而是沒條件考慮這些,能吃飽就不錯了。

現在日子富裕,自然就想着讓自己家娃娃去念點書。哪怕是沒有讀書的天分,去感受一下知識的熏陶也好過大字不識得一個。

在信裏許大郎還提到,謝虞琛在潼州開辦書院的消息傳到江安府之後,就連蒙學的先生在管教學生時,都會說“你們好好念書,念得好的話,說不定日後有機會考進他開辦的書院,将來出人頭地”之類的話。

對于出身平凡的他們來說,若是将來能考上杜仲書院,确實是他們能改變自己和家人命運的為數不多的機會。

不過這機會何其渺茫,全國上下那麽多出身平平的少年郎,卻只有這一條門路。書院第一年開辦,招收的學生人數不過上百人,競争何其激烈。

只有最聰慧,最有天賦的那一小部分人,怕是才能有幸走上這條道路。

謝虞琛主動換了一個話題,問起這兒附近有什麽比較有名的特色。

周洲琢磨了一會兒,也沒想出個特別出名的來,扯着缰繩沖謝虞琛搖頭。

“若說有什麽特色,屬下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出個什麽來,左右就是些糕點醬菜一類的。這玩意兒也沒什麽稀奇,到了別處也都能買。”

提起這個,衆人都不約而同地想起謝虞琛昨晚塞給周洲的那一包沒動幾塊的銀絲酥。

周洲和身邊同僚分了好一會兒,互相你謙讓他他謙讓你,好歹才沒讓那包糖給浪費掉。

“不過毗鄰大槐村的隔壁村子,因着村裏有一口清泉,釀出來的酒倒是小有名氣。”

其他人也贊同:“據說還加了幾種藥材和什麽樹葉浸泡,別有一番風味嘞。”

什麽樹葉?應該是竹葉吧。

謝虞琛對這個還真是有點感興趣,“我昨天怎麽沒聽你們說起過?”

現在已經走出去這麽遠,讓人掉過頭再回去買也不合适。

“早備上了!”

周洲呲牙一笑:“這酒就最後面的那輛馬車裏放着呢。大人之前吩咐的,讓屬下去買了帶上。今年剛開壇的陳釀,若不是大人吩咐得早,怕是都買不到呢。”

“是嗎……”謝虞琛神情微頓,目光回望向身後的那架馬車。

這兩日白天他都在這架馬車裏,翻看點雜書話本打發時間,偶爾和烏菏閑聊兩句。

自從書院啓程的前一日起,就又有公文開始陸續送到烏菏手上等待批複,平常謝虞琛看書的時候,烏菏就在一旁處理這些文書。

今天天氣好,再加上是行程的最後一日,他們這行人趕路的速度慢了些下來。謝虞琛就沒繼續窩在馬車裏打發時間,而是讓人牽了匹馬,和周洲等人走在前面。

烏菏沒有和他一塊出來,在馬車裏處理積攢的公務。

周洲瞥着謝虞琛的神情,揣摩着他的心思開口:“大人說您應該對這些感興趣……”

可能是謝虞琛的目光在馬車上停留的太久,又或許是某種莫名的心電感應。

在他目光落下後,馬車左側的簾子被一只手掀起。

手指素白纖長,瘦而有力。

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打在烏菏凸起的骨節上。

南紅瑪瑙制成的扳指在陽光映照下,更加豔麗奪目,殷紅的顏色仿佛會順着指節滴落流淌。

謝虞琛像被刺了一下似的,迅速低頭回身,披挂的大氅擋住來自身後的注視。

“今天的太陽有些厲害,郎君要不要到馬車裏歇會兒?”周洲側身詢問。

謝虞琛點點頭,緩聲應下:“我待會兒就去。”

不像他們這些軍營裏摸爬滾打出來的糙漢,面前人的皮膚是肉眼可見的白且細膩。被太陽一曬,皮膚的泛紅就會格外明顯。

片刻後謝虞琛坐進馬車。

桌上的公文整齊地擺成兩摞,靠左的這摞壘得格外高,是已經處理過的,另一邊則只剩了薄薄的幾沓。

“謝郎怎麽進來了?”烏菏擡頭問了一句:“不繼續騎馬?”

謝虞琛給自己倒了杯茶,手背碰了碰臉頰,“今天天氣太好,外面的太陽有點曬。”

烏菏唇邊溢出一聲不太明顯的輕笑,被謝虞琛敏銳地捕捉到了,嘴角不由向下撇了撇。

“你處理你的公務,我就在馬車裏休息一會兒,不打擾你。”

“原本就不影響。”

烏菏捏了捏眉心:“要緊的已經處理完了,剩下的都是一堆廢話,懶得看。

“等回京之後再處理他們。”烏菏冷哼一聲。

謝虞琛輕輕搖頭,為這些人即将到來的結局默哀。

不過說起回京,他這兒倒是還有不少問題要搞清楚。這次到京城,不止是受烏菏邀請,也不是單純逛吃游玩。謝虞琛是帶着必須要完成的政治目的來的。

在書院的那段時間,謝虞琛完成了關于“科舉制”的全套草案拟定,包括大致的考試內容、形式等等一系列的構思。

其中多半來自于他所熟知的歷史上的那個科舉制,又在這基礎上,根據南诏的具體情況進行了部分修改。

雖然關于科舉制的計劃案是在到書院之後才完成的,但這個念頭其實早已有之。

謝虞琛與烏菏第一次相識,那時便是因為私鹽一案,之後他替代對方,以烏菏的身份去到東山州巡視。

……一步步走到今天,後來的一切都是自私鹽案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