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因為這趟行程沒什麽要緊事, 就連平日裏公事最忙的烏菏,都不知道有多少日沒有碰過公文了,一路上連拉車的馬都顯得不緊不慢, 晃晃悠悠的。
再加上坐着烏菏的馬車, 舒适度也絕非尋常人家的車馬能比。若不是時節不對, 秋意蕭瑟、樹木枯黃,還真有點郊游度假的感覺,
謝虞琛披了一件鑲着毛領的大氅, 身下鋪了一塊不知道什麽動物制成的皮毛,反正很厚實一大張,看起來就很暖和。
烏菏撩開簾子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面前的人仿佛被皮毛包裹成毛絨絨的一團,軟乎又舒服, 讓人很想伸手揉一揉摸一摸。
謝虞琛從寬大的袖袍裏伸出一只手, 沖烏菏揮了揮。
“快點進來, 車裏的熱氣都要跑光了。”
烏菏彎腰坐進馬車, 謝虞琛不知道從哪摸出一個溫度正好的手爐塞給他,然後又繼續懶洋洋地靠了回去。
“不愧是傳說中一寸千金的沉香木打造的馬車, 坐起來就是和尋常馬車不一樣,一點都不颠簸,真舒服。”
“你要喜歡我讓他們也給你造一架。”烏菏接過手爐坐到他對面,學着他的語氣開口:“畢竟要不是謝郎,就算有再多的錢, 也坐不上這樣的馬車。”
“陰陽怪氣。”謝虞琛瞪他:“關我什麽事,馬車又不是我發明的。”
“怎麽不關謝郎的事?”烏菏笑:“難道謝郎沒注意到馬車裝的是東山州産的車輪嗎?車輪側面刻着的膠廠标志, 還是謝郎設計的,這麽快就不認識了?”
“是嗎?”
謝虞琛驚訝的表情不似作僞, 他是真沒注意到馬車的車輪。
“當然是了。”烏菏點點頭,“在謝郎發明那種新車輪之前,哪怕是再好的馬車,都做不到行駛如此平穩。當然官道鋪設的水泥路也很重要……”
不過兩者都出自謝虞琛的手筆就是。
謝虞琛刷地一下擡起頭,目光盯着烏菏的表情變化——
這幾天烏菏似乎對他的身世過去産生了極大的興趣,說話時總明裏暗裏地往這個試探。
謝虞琛倒不怕他發現什麽自己的秘密,穿越一事本就是匪夷所思,一般人難以想象的事情。即使他實話實說,也不見得就會有人相信。
但烏菏好像……
他的試探仿佛就只是單純地對他這個人充滿好奇,想要多了解一下關于他的事情一樣。
謝虞琛看人向來很準,在這方面的感知幾乎不可能出錯。
更何況烏菏完全沒有一點掩飾自己真實想法的意思,基本上都是在直鈎釣魚,不是,釣他。
這種感覺怎麽說呢……
不好說,反正他感覺有點怪怪的。
烏菏不避不閃地看着他,謝虞琛大半張臉縮在大氅的毛領裏,只露在外面的一雙漂亮眼睛,警惕地盯着他看。
……像是冬日大雪後的山林裏站在石頭上張望的某種小動物一樣。
烏菏的目光似乎是凝滞了半瞬,轉而露出一個笑,“……好了,我不問了還不行嗎?”
謝虞琛眼皮半擡:“差不多吧。”
馬車外突然傳來金甲軍衛的聲音:“大人?”
謝虞琛聽到後,立馬坐直身子,抖掉腿上蓋着的絨毯的同時,從一旁書屜裏抽出一翻開。
瞬息之間,就已經是一個認真上進、哪怕在馬車趕路間隙也要抽空讀書的優秀男青年模樣了。哪裏還能看出半點東倒西歪地裹着毛絨皮毯與烏菏鬥嘴的痕跡。
動作之行雲流水、神情之真切傳神,生動證明了他那些年拿到的獎項都是實至名歸,絕非網上造謠的那樣,是賄賂評審、資方施壓什麽才拿到的。
烏菏輕輕搖頭,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謝虞琛一眼,順手幫他擺正了旁邊歪倒的軟枕後,才撩起車簾,對馬車外的人開口:“何事?”
随行的金甲軍衛已經卸下甲胄換上了尋常人的衣物,只是那種獨屬于軍士的肅殺挺拔的氣質還是會在舉手投足間暴露出來。
那人擡手沖烏菏行了個禮,“回大人的話,現在距離大槐村還有不到半個時辰的路程。”
“今日若在大槐村歇息,明日申時前便能抵達京城。”
烏菏點頭:“知道了,你讓人去客舍準備一下吧。”
“是。”
烏菏轉身回了馬車,看到謝虞琛從書裏探出半個腦袋來,“快到了嗎?”
“嗯。”他點點頭,又解釋道:“今晚在大槐村修整一晚。住的地方還是按照你的喜好,選的尋常客舍。”
謝虞琛假模假樣地做了個拱手道謝的動作,“那我就多謝大人了。”
烏菏沒說話,輕笑一聲算作回複。
見對方不理會他,謝虞琛又湊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作為萬民敬仰的大巫,要多貼近群衆,體察百姓的生活嘛。”
烏菏沒說話,挑眉看他。
謝虞琛繼續碎碎念:“為官者……”
“……生活切不可太懸浮”
“……不能脫離群衆”
烏菏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一張一合的嘴唇,等謝虞琛說得差不多了,他才不疾不徐地開口:“那依謝郎高見,作為萬民敬仰的巫神,應該怎麽做才對?”
“比如……”謝虞琛開口胡謅,“比如這大槐村毗鄰京城,經濟發展得怎麽樣?百姓的生活有沒有什麽困難?”
“還有村子離官道這麽近,肯定有不少客舍食肆吧,哪家的飯菜做的比較好?有什麽特色美食嗎?”
謝虞琛目光灼灼地看向對方。
“……大槐村的發展不在不在我的職責範圍之內。客舍我已經讓人準備了。”
“至于特色美食,大槐村應當是沒有什麽特別出名的。”
“那就算了。”謝虞琛聳聳肩,倒也沒有多失望,倒是馬車坐久了渾身有點僵硬。“剩下的路程不如騎馬?”
謝虞琛在馬車有限的空間內伸展了一下身體,然後看向烏菏,像是在等他反應。
頓了一下,烏菏才點頭,“好,我讓人牽馬過來。”
……
騎馬的速度比馬車快了不少,約莫一刻鐘後,謝虞琛便緊了下缰繩,目光望向遠處的炊煙道:“前面是不就是大槐村了?”
烏菏與他并駕而行,見狀也放緩了速度,嗯了一聲。
“那要不比一下?”謝虞琛雙腿夾着馬腹,躍躍欲試地開口。
“比什麽?”
“就比……我們誰先到達終點。”
謝虞琛話還沒說一半,就看到遠處冒出來兩個小孩,站在路邊,各自懷裏捧着個大木頭箱子。
看見來人,對方眼睛一亮,沖着謝虞琛的方向颠兒颠兒跑了過來。
謝虞琛與烏菏對視一眼,雙雙扯緊缰繩,馬蹄在原地踏了幾步。
兩小孩估計也就六七歲地模樣,站在馬跟前都還沒馬高,卻已經察言觀色地知道了他們這一行人裏誰是最好說話地那個。
其中年紀稍小的那個往另一個身躲了躲,大一點的那個仰起頭看向謝虞琛,“兩位郎君要買點銀絲糖、八寶酥嗎?”
謝虞琛意外:“銀絲糖?”
見謝虞琛開口詢問,男孩趕緊接話,“是,是銀絲糖,可好吃了。”
意識到有戲,他立馬從木箱裏面掏出一塊紙包遞到謝虞琛跟前,嘴裏還不忘推銷道:“我們家的銀絲糖做得最好了,糖絲比頭發都細,根根分明,入口即化……”
男孩覺得這位郎君似乎是笑了一下,只是他還沒來得及揣摩這笑容背後的原因,就看到這位容貌昳麗的郎君眉目帶笑,碰了碰與他同行的另一位郎君的胳膊。
這次他看得清楚,那位好看的郎君嘴角确實是帶着一抹笑的,像是春雪初融,露出盎然新意。
他歪過頭去,不知低聲和旁邊的人說了一句什麽,對方便從袖中摸出一個荷包,丢給了那個很好看的郎君。
不過這人着一身玄衣,兜帽的陰影罩住了他大半的面容,男孩看不到他的表情。
“這些錢夠買下你箱裏那些銀絲糖嗎?”和煦的聲音打斷了男孩的胡思亂想。
謝虞琛笑眯眯的,向他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手心是躺着幾塊碎銀。
這年頭白銀值錢,這點銀子換成銅錢不知能換多少。
“夠了夠了,足夠了,這些錢……”
男孩下意識接過錢,又慌慌張張地伸手想要還回去,磕磕絆絆地解釋:“用不了這麽多錢的,這些銀絲糖也就值百十文錢,郎君的銀子實在是太多了……”
“沒事,你拿着吧。”謝虞琛手心朝外做了個停下的動作,接着指了指路的盡頭,“糖你直接送去前面的大槐村去,最大的那間客舍。多出來的就當是給你跑腿的錢。”
“知道去大槐村的路怎麽走嗎?”
男孩小心将錢塞進懷中,連忙點頭:“知道的,知道的。我們村的人經常挑自家的菜給大槐村的客舍送,去那兒的路我天天走,保準給郎君送到。”
“行,那我們就在客舍等你送的糖了。”
小孩點點頭,帶着比他小一點的那個男孩離開。
兩個半人高的背影沿着草堆深處的一條小路,左拐右拐很快便消失了身影。
“雖然只是一點碎銀……”烏菏不急不緩開口。
謝虞琛“嗯”了一聲。
“但謝郎就不擔心他們拿了錢就跑掉嗎?謝郎是不是有點太容易相信他人了?”
“這有什麽好擔心的。”謝虞琛一聳肩,手裏鞭子指了指兩邊只剩下一點麥茬的田地。
“那倆小孩一看就是附近村子裏出來的,家裏做了點銀絲糖之類的玩意兒,讓他們守在路邊向來往的人兜售。這條路上行人多半都是往京城去的,家境不會太差,看他們是兩個小孩,銀絲糖、八寶酥這類的東西又不算太貴,順手也就買了。”
“這種生意一般待定了某個地方不會随意更換。若是他們昧了錢跑了,在附近一打聽,基本就知道是哪家的小孩了。”
謝虞琛沖烏菏挑了挑眉,“不知道這樣的解釋我們巫神大人還滿意否?”
烏菏點頭,故作嚴肅地拱手,“那就多謝謝郎替我解惑了。”
“不過,”烏菏又道:“謝郎似乎對他們的行為很是了解?”
“一點點吧。”
謝虞琛謙虛回答,雙腿一駕馬腹,身下的駿馬立馬便帶他跑出去一大截。
“別忘了我們的比賽……”謝虞琛回頭沖烏菏揚了揚馬鞭,聲音順着風吹來:“看誰先到大槐村!”
一陣風把謝虞琛帶笑的聲音吹到更遠:“我先走一步。”
……
謝虞琛在把缰繩遞給門口的金甲軍,自己走進客舍時,烏菏已經在屋裏等着他了。
“謝郎可是輸給我了?”烏菏笑着問。
“……嗯,輸了。”謝虞琛不情不願地點頭。
烏菏站起身,朝他伸出一只手。
謝虞琛疑惑挑眉。
“願賭服輸。”烏菏反問:“謝郎既然輸給我,難道不該給些彩頭嗎?”
謝虞琛緩緩後撤一步:“我們當時可沒有說有什麽賭注。”
“所以?謝郎是打算就這麽算了嗎?”
“……”
這是打算硬讨?堂堂大巫?
這麽做事是吧。
“好好好。”謝虞琛無語,“待會兒銀絲糖送過來分你一半。”
“難道這銀絲糖謝郎原本是不打算分予我的嗎?”烏菏無辜。
謝虞琛:?
他居然從這句話裏聽出了震驚,還帶着一絲受傷。
什麽人啊?
謝虞琛盯着烏菏的臉,半晌,烏菏嘴角終于繃不住,勾起一個笑來。
謝虞琛無語地扭過頭,從善如流地拉過張椅子坐下。
桌上是沏好的茶水,他故意只倒了自己的一杯,然後就把托盤推到了一邊,意思很明顯—你的那杯就自己倒吧。
晚膳是客舍做好了之後端到屋內的,雖然不是什麽山珍海味,食材都是尋常鄉野人家常見的東西,但勝在味道不錯。
再加上一路趕來周身寒氣,這熱騰騰的家常菜肴,吃起來格外舒服。
謝虞琛出門時正好與店老板打了個照面,便笑着稱贊了幾句老板的手藝。
“郎君謬贊了,鄉野小店,尋常菜色,郎君不嫌棄就好。”店老板語氣拘謹,在圍裙上抹了把手,堆着笑應話。
他們這行人打眼一看就知道非同尋常,就連門外守着的那些自稱是仆從的人,和自己說話時,店老板這心裏都得顫兩下。
好在謝虞琛也看出了他的不安,沒再多說什麽,笑了笑之後就離開了。
回了屋裏,謝虞琛忍不住開口:“剛剛我出門遇上店掌櫃,人家都不敢和我多說幾句。”
說話時,他目光往烏菏的方向瞟去——
瞧瞧你把人家店老板吓得,都不敢和我說話了。
烏菏從善如流地向他道歉:“是我的錯,耽誤謝郎體察民情了。”
烏菏的道歉來的太快,謝虞琛到嘴邊的話只好又咽下去,坐在一旁,開始拆桌上周洲剛送過來的油紙包。
一層又一層包得方方正正的,裏面裝得是謝虞琛之前在官道邊上買來的銀絲酥。
估計是他出手實在是闊綽,裏面不僅分量十足,還送了他半包芝麻糖作贈品。
芝麻糖沒什麽技術含量,只要食材沒問題、糖不要熬過火,怎麽着都不會太難吃。但銀絲酥就不一樣了,做起來門道太多,既考驗技術,還要有豐富的經驗。
從熬糖到拉糖,每一步看着都很簡單,實則一看就會,一做就廢。當初在蓬柳村的時候,許大郎也是試了許多次才成功。
至于謝虞琛自己……
直到現在都還是個大理論家。
謝虞琛挑着嘗了一塊。一秒後,端起茶盞迅速往嘴裏灌了兩口。
好甜。
鄉野人家,做銀絲糖的手藝自然沒有多精巧。糖絲拉得不夠細,中間還摻雜着不少沒有挑出來的糖疙瘩,影響了口感,而且裏面也沒有包餡料來中和糖的甜膩,
特別是嘗過許大郎做的銀絲酥之後再吃這個,這些細節上的差距就更加明顯。
咽下嘴裏的糖後,謝虞琛心念一轉,把桌子上的紙包往對面的方向一推:“大人快來嘗嘗,您下午時從我這兒贏下的彩頭。”
烏菏瞥他一眼,懷疑:“你是不是吃過了不好吃才給我的?”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謝虞琛面色不變,臉上的笑容更加真誠:“怎麽可能,我怎麽會如此做事?銀絲酥這種東西本就不能多吃……”
烏菏把糖推回原處,拒絕了這份彩頭:“既然如此,那這些糖還是留着謝郎明日吃吧。”
謝虞琛:但他明日也不想吃。
算了,給周洲吃吧。
咱們周大統領雖然在數學方面天賦差了點,但有個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挑食,想來對這包銀絲酥也不會太過挑剔。
“不過謝郎怎麽突然想起要買銀絲酥?”
謝虞琛沒想到烏菏會問這個,愣了一下後才開口:“……就是随便買的,這麽冷的天,那倆小孩看着也沒多大,怪不容易的。”
“如果我沒記錯,這銀絲糖似乎就是從蓬柳村開始做的?”
“……是。”
謝虞琛頓了一下,想起當初他一睜眼,結果發現居然換了一個世界時的樣子,忍不住又啧了一聲。
“這做法還是我教給許大郎的。”他回憶道:“當時做第一批糖的時候,還沒什麽本金,做糖的麥子都是許大郎家第二年的麥種,結果全被我拿來做麥芽糖了。
“生麥芽的時候,許大郎整日都提着心,一有什麽風吹草動,就要往生麥芽的那間屋子裏跑上一趟。”
烏菏垂着眼睛,聽他講了一會兒後才擡頭,聲音猶豫:“謝郎下午買下那銀絲糖,可是有些……想家了?”
烏菏突然提到“家”字,讓謝虞琛怔了一下。
烏菏口中的家指的應當是蓬柳村,但說到底,蓬柳村也并不算是他的家。
“可能吧。”
謝虞琛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烏菏的這個問題,轉而問道:“剛剛看到銀絲糖,想起當初在蓬柳村時的場景忍不住多說了幾句,是不是有些無聊?”
“沒有。”烏菏輕輕搖頭,“謝郎說的這些都……很有意思。可惜我自幼就跟随先師在觀象臺院。及冠後,又奉先帝之命任職東宮,再之後先帝駕崩……倒是想不出什麽特別有意思的事與謝郎分享。”
怎麽聽起來比他還可憐?謝虞琛心想。
之前他對這個世界的了解有限,這幾年倒是從各種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一點烏菏的人生經歷。
幼主新立、大權旁落、朝中盤踞的世家……。
就連國庫都是空空如也的。
能走到現在,确實是很不容易。
除去伴随在大巫這個身份周圍的那些冷酷殺伐、大權在握的印象,謝虞琛倒是覺得與這些時日他相處的這個人,才更像是烏菏真正的模樣。
沒有那麽冷酷,那麽令人懼怕,大部分時候算計人,面上卻是溫溫吞吞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