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因着作坊造出的紙并不對外售賣, 此事在百姓間并有傳出什麽風聲,但朝中卻為此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這段時間大家都沒少把注意力往書院上放。此事一出,最先坐不住的便是當初因為書院的管理歸屬哪一方的問題來回扯皮了數日的國子監和工部。
工部本來就掌管着全國營造工程等各項事務, 與書院發展的方向勉強算是專業對口。造紙一事讓他們看到了書院辦學的成效, 忍不住聯想到:若是書院過幾日再搞出什麽新成果, 說不定他們也能跟着沾點光。
一想到這兒,工部的諸位大人就後悔得直拍大腿, 當初因為不想趟這趟渾水, 愣生生讓他們錯過了機會。若是當初由他們工部接手了書院的管理……
不能再想繼續往下想了……不然得把自己給後悔死。
不過一想到國子監也和他們一樣,現在指不定偷偷躲在哪後悔,工部諸位官員的心情就又好了很多。
他們好歹還有亡羊補牢的機會,雖然當初對于書院的管理推诿再三,但好歹沒有與其交惡。再加上有着當初一起開辦采石場、推廣水泥的交情, 那位謝郎對他們的印象也不壞。如今他們跑去主動交好, 想來尚為時不晚。
至于國子監……
當初國子監的人捏着鼻子接受了管理書院的職責, 但心裏是一千一萬個不情願, 對于書院的态度也算不上多友善。更不用說他們下屬的國子學、太學裏又有許多人自持身份,不願于那些工匠出身的人相提并論。
就連書院那邊打算開辦造紙作坊, 也有國子監那邊在辦學經費上摳搜計較的原因在。
你看除了謝虞琛他們這個書院,六學裏有哪個是要掰着指頭計算紙價幾何的?
但這些事情即使拿到明面上去說,國子監的人也能找一萬個搪塞的借口出來。
烏菏這一派的人早看他們不爽,如今造紙之事一出,幾乎立馬便被人拿到了朝中做文章。特別是這些人一個個說話都陰陽怪氣, 還特別愛拿名下六學的“成績”說事,一唱一和的, 把國子監的各位大人從裏到外嘲諷了個遍。
“臣早聽說國子監的各位大人都聰慧過人,沒想到竟能想出如此厲害的辦法, 真可謂良苦用心。我當初還以為各位大人是故意克扣撥給書院的款項呢~”
“呵呵呵,這可就是子茂錯怪國子監的各位大人了。子茂有所不知,這些都是為了書院好啊~”
“不過各位大人既然如此有先見之明,想來其它官學在各位大人得管理之下也頗有成效吧?”
國子監衆人還沒來得及開口,後面的人立馬便接上了話:“那是當然啊,書院開辦不過三月,學生們便能自己鑽研初造紙之法。像國子學和太學在諸位大人管轄下已有數年,想來也是成果豐厚。”
“不知道其餘六學最近有何成果呢?”
一番話說得國子監的幾位祭酒和監丞汗流浃背,渾身僵直。最關鍵的是人家還沒說錯。當初瞧不起書院的人是他們,現在六學在他們的管轄之下毫無建樹的也是他們。
誰不知道六學之中,國子學和太學裏全是家世顯赫之輩,只要門第夠高,哪怕文章做得狗屁不通,照樣能穩坐進國子學的最好的甲班之中。
國子監平日裏最關心的自然是國子學和太學。四門學對于家世的要求稍微低一點,平日裏他們關注得也少。至于剩下的什麽書學、算學之流,與國子學和太學的差距比雲泥之別還大,在國子監完全是屬于“三不管”的境地。
這些事情在平日裏屬于大家夥都心照不宣的內容。習慣了如此,也沒人會特意提起來平白惹一身不痛快。但當有人主動在大庭廣衆下,忽地一下把蓋在上面的遮羞布掀開,露出裏面不堪的內在。
這突臉一般的刺激,對國子監來說,也是無人能招架得住。
但能在之中學習的,家中長輩最差也有四品之上的官職,這些人又豈是他們得罪的起的。現在搞得他們兩頭受氣。
國子監衆臣一邊用袖子擦着額頭冒出的冷汗,一邊四下環顧,尋找着能和他們統一戰線,共同對抗烏菏一派冷嘲熱諷的同僚。
可惜的是六部之中,兵部和刑部本來就是屬于烏菏那派,不出列踩他們幾腳已是萬幸;工部現在忙着和書院那邊打好關系,也沒空理會他們。
至于吏、戶兩部,原本就對謝虞琛抱有好感。杜仲膠廠的收益,可是明晃晃地進了國庫。再說書院和國子監兩邊神仙打架,怎麽說也波及不到他們兩部,他們又何必站出來主動給自己找事。
至于僅剩的一個禮部,雖然與國子監擁有共同的敵人,但雙拳難敵四手。烏菏手底下的那群瘋狗沒理都要争三分,更何況在這件事上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不把他們國子監人身上的肉咬下來幾塊絕不可能罷休。
衆人明顯能感受到最近京城中輿論風向的變化,就連曾經那些對書院嘲諷得最厲害的世家郎君最近都不怎麽敢說話了。特別是在被自家族中長輩教訓了之後,更是謹慎得不得了,哪怕心中仍是不滿,但對上外人是絕不會多半句書院不好的話。
……
書院的這次旬會,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謝虞琛今年參加的最後一場教學研讨會。
謝虞琛還惦記着烏菏之前答應的“飲酒賞菊”的活動。若是再多耽擱幾日,到了京城怕是連最晚開花的品種都錯過了。
但包括苗文和在內的書院先生們,都是很舍不得謝虞琛離開的。
不僅是因為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衆人都很喜歡這個溫文爾雅的年輕郎君。更關鍵的是自書院創立以來,謝虞琛就一直和他們在一起,許多他們拿不定的主意,不知道該怎麽開展的教學,都能在謝郎這裏尋到幫助和指點。
他們在心裏都把謝虞琛當成了主心骨一般的存在。一想到日後書院就全然交予了他們負責,衆人心裏都有些沒底,巴不得謝郎能一直留在西邊的那間別院才好。
但大家也清楚這事不可能,先不用說管理書院本就是他們的職責之所在。更何況以謝郎的才幹和與那位巫神大人的關系,就合該在這世上建立一番不朽功業才是。
京城那種無數士人心馳神往、渴望自己的抱負能在此處實現的地方,才是謝郎該去的。怎麽能居于一個小小的杜仲書院,被辜負了錦繡年華?
不過這也只是他們久居書院埋頭鑽研學問不與外界交流的緣故。但凡他們去京城任何一個熱鬧的茶樓酒肆坐一下午打聽一下,就知道杜仲書院現在的名聲地位早已不能與當初同日而語了。
所以即使是留在書院,也不難達成功成名就的目标。謝虞琛之所以離開書院的原因也并不是這個。
月初,朝堂之中烏菏一派和國子監一派的幾場争論徹底為杜仲書院揚了名。再加上人們添油加醋的傳揚,現在誰還不知道坐落于洪都山下的杜仲書院的名頭。
不僅教學內容和方法先進,被朝廷衆諸位大人所推崇。據說連先生都是創始人花重金從全國各地聘請的。裏面的學生各個都經過層層嚴格的選拔?因為選拔不重家世只看學問,所以選出來的都是有真才實幹的學生。
這些消息裏雖然有一部分是嚴重注了水的,但架不住裏面也雜糅了很多貨真價實的內容。這就讓人難辨真假了。
随着傳言越傳越盛,就連那些莫須有的都被人言之鑿鑿的找出了證據。
譬如若是有人質疑“如果那杜仲書院的先生真有你們說的那麽厲害,怎麽在這之前我從未聽過他們的名字?”
那麽立馬便會有人反駁道:
“你從未聽說過只能說明你見識短淺。難道你不知杜仲膠書院的院長可是苗家郎君嗎?苗家郎君的祖父苗大儒可是當今聖上的先生,苗郎君作為帝師的子孫,你能說他沒有學問?”
“至于書院的其他先生,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東山州的杜仲膠廠和車廠?在杜仲膠廠建成前,誰能知道那用來入藥的杜仲樹裏竟然能提煉出膠,還能制成那麽多有用的東西?”
“……”
“我,我說的是杜仲書院的先生,杜仲膠廠再厲害與書院又有何關系?你別在這裏混淆視聽。”
不忿的聲音一出,衆人便立馬大笑着嘲諷道:“我說你見識短淺你還不認。你難道不知書院如今的先生中有很大一部分便是從杜仲膠廠來的嗎?”
“杜仲膠的提煉方法就是創辦書院的謝郎帶着書院的先生們研制出來的,你竟還覺得書院的先生學問不夠,真是要人笑掉大牙了。”
……
謝虞琛既然要去京城,烏菏一行人自然是業要跟着走的,他們一行人來這趟的目的本就是帶謝虞琛走,只不過趕上了謝虞琛風寒初愈,這才多逗留了這些時日。
只是當初跟着謝虞琛從東山州來的那些人,要不要一起離開,還有待商議。
按理來說,這些人都是烏菏身邊的金甲軍衛,本來是受命保護謝郎的安全這才跟着來了書院。如今使命完成,他們斷沒有繼續留在書院的道理。
但問題是在書院的這段時間,除了周洲這種實在沒救了的,其餘人都被謝虞琛分批次地安排進了書院讀書。
其中甚至有幾個軍士的成績很是不錯,每次旬考都名列前茅,謝虞琛看他們在這方面的天賦不錯,日後不管是留在書院繼續搞研究,還是去各地的作坊任職,想來都是沒什麽問題的。
對于這些人的去向,謝虞琛與烏菏商量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尊重一下他們自己的意見,願意繼續讀書的就留在書院,不願意的就和他們一同離開。
不過若是留下,便不能再以金甲軍軍士的身份自居,日常學習和生活都必須和書院的普通學生看齊,不可能給他們搞特殊或者是開後門。
将這件事通知給留在書院讀書的金甲軍衛後,衆人回去思考了一日,次日謝虞琛他們啓程前往京城的時候,除了六名金甲軍衛決定留下來繼續學習以外,剩餘人都還是決定離開書院。
“他們跟着走也好,書院畢竟才剛創辦,未來能發展道什麽地步誰也不知道,回去繼續做他們的金甲軍衛,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謝虞琛目光掃過馬車外面披堅執銳的金甲軍衛,開口道:“而且我看這些人裏除了最前排的那個,剩下的人平日裏也并不是最出挑的。書院這屆學生的資質都不錯,他們留在書院還真不一定能出頭。”
對面的人點了點頭,“這些事謝郎自己決定就是,左右謝郎給過他們選擇的機會,日後也怪不得別人。”
又笑道:“倒是你,趕緊把簾子放下來吧。外面風寒露重,小心又受涼了。
“哪有這麽容易就受涼了。”謝虞琛嘴上雖這麽說,但撩着簾子的手還是很聽勸地放了下來。
對于這次的行程,謝虞琛還是很期待的。他來到這個時代也有幾年了,大大小小的地方也算去了不少,但還從來沒去過京城呢。
也不知道這個時代的京城是否也像過去他在書中看到的、被各種文人墨客在詩文裏描述的那般繁華。
根據他這幾年的觀察,南诏的經濟發展得應該還算不錯。
因為有烏菏這尊煞神坐鎮,那些個世家豪強行事也不敢太過猖狂,比幾十年前世家大族甚至能操控立儲的時候要好太多,因此百姓的生活也算過得去。
又是太平年歲,除了那年東山州水患,近幾年也沒聽說過哪裏有什麽大的災禍。因此京城的景象應該不會太讓他失望的。
可能是謝虞琛的興奮之情表現得太過明顯,車馬剛走出去沒多久,烏菏便問道:“謝郎似乎是,對這次出行很感興趣?”
啊?他表現得有這麽明顯嗎?
謝虞琛有些不好意思得揉揉鼻尖,承認道:“确實是有一點……”
“主要是我從前從未去過京城,這才有些激動。”
“原來是這樣。”烏菏點了點頭,表情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問般。
“不過謝郎竟然是第一次來到京城,這倒是讓我很驚訝。”
“嗯?”謝虞琛疑惑歪頭,有些不理解烏菏的話。雖然自己原因特殊,但要他說,這也不是什麽很奇怪的事情呀。
這年頭交通這麽不方便,一輩子都沒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的才是普通人的常态吧。
“主要是因為……” 烏菏神情微頓,目光看向謝虞琛,“謝郎給我的感覺……”
若說普通人沒有去到過京城,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但像謝虞琛這樣的人,他的學識、談吐、氣質,待人接物的從容,不管是從那個方面看,都不可能出自一個封閉落後的偏遠鄉壤裏。
謝虞琛:“……”這要他怎麽解釋。
難不成要他說:其實另一個時代的“京城”他去過無數遍了,他在那兒甚至還有幾套房産呢。
我只是沒來過你們這個世界的京城罷了。
……這不是在聊天,這得是在找事吧?
但不這麽說,又該怎麽解釋他沒去過京城的事呢?
他暫時想不到,所以直接開擺。
謝虞琛整個人向後靠,倚在馬車的靠墊上,理直氣壯的開口:“沒辦法诶,可我就是沒去過京城。”
整個人就一副生動形象的“我就這樣,你愛咋咋”的模樣。
若是從前的謝虞琛,斷不會在烏菏面前這麽公然耍無賴。
但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發展出來的深厚友誼,已經讓他能毫無負擔這麽做了。
甚至偶爾故意開個玩笑,比如掰一半酸到皺眉的橘子,假裝很甜分享給對方,捉弄一下這位在南诏威名赫赫的巫神大人。
放在其他人那裏,絕對是給他們一千個一萬個膽子都不敢這麽做的。
烏菏對于謝虞琛這種明目張膽的無賴也是沒有任何辦法,只得挑挑眉,任由謝虞琛糊弄過去這個問題。
他有時候覺得面前的人的當真是有些奇怪。
時而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仿佛身上的力量永遠也不會有枯竭的那天,讓人忍不住猜測:“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和環境,才能培養出他這樣的人來”。
但有時他又會讓人覺得剛剛那些猜測完全是多心臆想的結果。謝虞琛對于一切事物都保有着如孩童一般的好奇心。
對世人皆苦苦追尋的功名利祿不屑一顧,卻對一片樹葉的變化、一頓從沒吃過的餐點的做法……這些“毫無價值”的東西,卻保有非比尋常的熱情。
也許就是這樣的性格,才會讓他屢次三番地被對方吸引,甚至許多事情完全違背了他行事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