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中見有小厮默默進來添了回燈火, 又悄無聲息地迅速退下,沒有引起亭中醉酒的那個人的注意。
“我還記得謝郎在茶樓講的那些故事。”
謝虞琛問:“海的女兒?”
烏菏愣了一下,在唇齒間重複品味了一遍這四個字。
“海的女兒?這個名字倒是起得很貼切。”
謝虞琛沉思了片刻, 疑惑:“可我記得當時你不在茶樓?”
烏菏解釋:“有探子每日彙報。”
謝虞琛“哦”了一聲, 眯着眼睛瞪他:“你還監視我。”
但很快, 他的注意力又被烏菏話裏的另一件事吸引過去:“海的女兒那麽長一個故事,探子就這麽一字不漏地報上去了?”
密信上放得下那麽多字嗎?
烏菏似乎也覺得好笑, 點了點頭道:“我就在他們每日送上來的密信裏聽完了整個故事。”
“當時……”烏菏頓了頓一下, “那些密信是唯一看完之後還不銷毀的。我看過之後,下面的人還要挨個傳閱一遍。”
謝虞琛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烏菏繼續道:“後來,下面的人都管每日送過來的密信叫——”
“《寶津渡風土志》。”
謝虞琛笑得頭都有些暈,強忍住醉意舉起一邊胳膊,沖烏菏比了個大拇指。
然後他才想起, 自己當時好像是故意——
每天無所事事地在寶津渡到處轉悠。晃悠累了就找個茶館坐下, 餘光順便瞟向自早上出門起就跟在他身後的“尾巴”。
……不管怎麽說, 他的目的還是達成了的。
随着與烏菏的聊天, 當初在寶津渡的那些日子也在謝虞琛遲鈍的思緒裏再次清晰起來。
渡船、碼頭、與自己有一段短暫師生關系的百姓。
那場倉促的“逃離”,還有刻在記憶深處的初見。
明明只是才幾年前發生過的事情, 回想起來,卻有一種過盡千帆,滄海桑田的感覺。
謝虞琛輕輕搖了搖頭。
他一雙眼睛氤氲朦胧,在濕潤的水汽裏很緩慢地眨着,睫毛微顫, 像是染着晨間露水的柳葉。
“……去休息吧。”
耳畔仿佛有一陣很輕的像是嘆息一樣的聲音飄過。
謝虞琛只覺得他整個人也好像雲一樣,輕飄飄的被另一個人抱起來, 在半空中一下一下地晃悠。
……
謝虞琛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了。整個院子平靜得仿佛一灣寂靜無波的湖水表面。
昨天那酒的後勁兒實在厲害, 謝虞琛完全是憑借着身體的機械記憶,完成了睜眼、起床、更衣、洗漱的一整套動作。
用布巾慢慢擦拭着手上的水珠,謝虞琛整個人的記憶也慢慢回攏。
在亭中賞花,飲酒……
伴随着昨夜的記憶以一種碎片化的形式出現在腦海中,幻燈片一樣地依次播放,謝虞琛的表情也慢慢地從剛睡醒的怔愣,逐漸變得越來越僵硬……
他的老天鵝啊,他昨天都幹了些什麽???
“謝虞琛啊,謝虞琛。”鏡中的人表情沉痛:“你怎麽喝醉酒是這個樣子?”
“真是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事都敢做啊!”
……
社死的尴尬逐漸平複,謝虞琛揉了揉太陽穴試圖冷靜下來,開始逐個審視自己腦海中的那些記憶碎片。
這些是昨天晚上發生的……
這些是早以前發生過的……
這些是……
“不對。”謝虞琛試圖冷靜的思路被打斷,“這些事好像沒有發生過?”
哦……原來是他昨晚的夢。
可是為什麽連夢裏還有烏菏的身影?
謝虞琛頓住,目光下意識瞥向身側貴妃榻旁邊的矮桌,思緒立馬繃斷了一截。
桌上的東西,謝虞琛再眼熟不過。
繁複的花紋在午時陽光籠罩下顯得更加動人心魄,謝虞琛甚至能想象到長劍出鞘時,那特別的弧度和淩厲肅殺的氣質。
是烏菏向來不離身的佩劍。
昨夜的記憶再一次襲來,在謝虞琛的腦海中完成了複現。
——再給我看一眼你的佩劍。
——不行,你現在喝醉了,容易傷到自己。
所以?是因為他第二天酒醒了,所以才把佩劍留在這兒了嗎?
謝虞琛在原地久久站定。許久,才像做了一個艱難異常的決定似的,走過去将劍柄握在了手裏。
單是一場夢佐證不了什麽。謝虞琛心想。
為了研究人物,他看過不少心理學相關的書,裏面對于夢境相關的研究,總是玄而又玄。比如,夢是被壓抑的潛意識;是對現實的預警;是對于随機活動的具象化重建,等等。*
但謝虞琛始終認為,夢裏做了什麽不重要,只有當人睜開眼睛脫離夢境,清醒地存在于這個真實世界的那一刻——
回想起夢境中發生的事情,腦海裏瞬間産生的念頭才是最重要的。
它反應了一個人最真實、最純粹的本能。
所以,當他看到桌上屬于烏菏的佩劍的那一瞬間,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越軌的心跳。
心髒的悸動無法作假,也騙不過自己。
“你要完蛋了。”謝虞琛心裏默念。
他可能需要一些繁忙的工作來暫時冷靜一下,比如去書房處理一下書院送來的文書。謝虞琛心想。
只是剛走出去兩三步,謝虞琛又突然停住步子,轉身撈起被他放在一旁的長劍,一路拿着它去了書房。
……
第二日便是謝虞琛進宮的日子。
他之前拍戲時不少演過帝王将相的角色,有主演也有給人作配。做過雄才大略的少年天子,也接過昏庸無道、任人擺布的末代帝王的劇本。
不過與真正九五之尊的皇帝見面,這還是第一回。
這麽一說還是挺新奇的。
一路上謝虞琛倒沒有多緊張,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宮裏的一草一木,反而把旁邊引路的太監給吓得額角滲汗,一路膽戰心驚地把他帶到了目的地。
謝虞琛先在殿外等了一會兒,走進去時,沒先看到皇帝,反倒是先遇上幾個身着官袍的在旁候着。
謝虞琛心裏的疑惑一閃而過,餘光在一側的兩人身上掃了一圈,正上方的龍椅上,端坐着尚未成年的小皇帝。
十二旒冕冠下,是一張尚且稚嫩的臉龐,但目光和神情已經有了些屬于帝王的威儀。
謝虞琛的目光沒有多做停留,按規矩向龍椅上的人彎腰行禮。
小皇帝按照禮節為謝虞琛賜座,又說了些場面上的話。關于謝虞琛的事跡在場的幾人樁樁件件的都沒少聽過,但真人還是第一次見。一時間,幾人的視線都齊刷刷的往他這兒投來。
直到這時,謝虞琛這才騰出空來關注到殿內剩下的幾人。
只是今日原本是為了選官制改革才進宮,按理來說不該有這麽些不相幹的人才是。
“回禀皇上,這位謝郎……”他身側一人站起身來,笑着道:“就是我兄長前年認下的義子,這事皇上想來也是聽說過的。”
謝虞琛愣了一下,把注意力放到他這個名義上的“幹叔叔”上來。
對方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的樣子,氣度儒雅。即使他剛剛沒開口解釋自己的身份,從長相上也不難看出他與沈家的關系。
謝虞琛雖然沒見過沈家家主,但他與沈元化打過不少回交道,他們叔侄二人模樣很像,只是他叔父比沈元化少了幾分年輕人的跳脫之氣,更加沉穩內斂。
不過他與沈家即使算不上互相利用,但也是面上的關系大于實際,并沒有親近到需要在皇帝面前專門當衆提起的地步。
謝虞琛心裏有些嘀咕,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離皇帝最近的烏菏身上,用眼神向他示意:“?”
烏菏微微點頭,示意他耐心等等看。
……行吧。
謝虞琛從善如流地起身,笑眯眯地拱手,喚了對方一聲“叔父”。
小皇帝也笑着點頭:“差點忘了愛卿與謝郎還有着一層的關系。今天朕喚大家來,主要還是另有一事,寶福,去傳郭大人來。”
不一會兒,太監帶着人進來。
伴随着郭大人進門,殿內的另一位大人也站了出來,兩人神情嚴肅,都是副面無表情,不茍言笑的模樣。
一個姓郭,另一個姓趙。
……唔嚯,都是大姓啊。
謝虞琛悄悄擡起眼皮與烏菏對視了一眼,然後便垂下腦袋,做出一副作壁上觀的旁觀者模樣。
乍一看兩人表情相似,但只要細看就能發現區別。剛進來的這位郭大人的整個人肌肉是繃緊的,眼神四處亂瞟。而另一位大人卻是平靜地目視前方,對時不時投過來的視線熟若無睹。
趙大人一開口,便要參劾郭大人不僅教子不嚴,經常出入風月場所,而且為了一個舞女還與人當街起了沖突,命仆役對其大打出手。
縱容仆役圍毆他人,按律已經是要“笞三十”的罪行了。被正在巡邏的金吾衛逮捕之後,郭大人卻仗着自己的身份,以權壓人,硬生生從金吾衛那裏把寶貝兒子要了回來。
前前後後數條罪行,被身為監察禦史的趙大人條理清晰地一項項羅列出來。伴随着趙大人的聲音越發激昂,旁邊人鎮定的神情也開始慢慢破裂。
終于等到趙大人話畢,皇帝先是下意識望向烏菏的方向,在得到一個眼神的肯定後,才看向已經稍顯慌亂心虛的郭大人,語氣平靜地開口道:“郭大人有什麽要解釋的嗎?”
郭大人“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倒是沒有解釋自己兒子當街毆打他人的事情。畢竟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又被金吾衛抓了個現行,根本沒有半點辯解的餘地。
而且在這件事中,前者只是小事,即使真的“笞三十”也不是多要命的懲罰,好好養幾個月基本不會留下後遺症。
這件事裏真正嚴重的是之後他以權壓人,強迫金吾衛放人的事情。此舉不僅是對皇帝律法的藐視,更關鍵的是,金吾衛負責整個京城的治安工作。衛尉巡行宮中,而執金吾徼巡宮外,互為表裏。
郭大人今天敢從金吾衛那兒強行要人,明天說不準就能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來。
郭大人略顯蒼白的辯白謝虞琛沒全聽進耳朵,在謝虞琛聽來大概就是:
……噼裏啪啦一堆廢話……
“臣的逆子犯了大錯。”
……又是噼裏啪啦一堆廢話……
“……可畢竟臣只有這一個兒子,臣卻也是關心則亂,情急之下才做了錯事,還望陛下體諒臣……”郭大人沙啞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
嗯?嗯?什麽?他聽到了什麽?
什麽體諒?
謝虞琛當即坐直了身體。
他下意識瞪大了眼睛,上半身向前傾,努力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不那麽震驚,然後才把目光望向了地上的人。
剛剛應該不是他走神聽錯了吧?謝虞琛心道。
這位郭大人剛剛真的是用的是“體諒”這兩個字,而不是“恕罪”嗎?
這位郭大人是來開玩笑的嗎?
做兒子的當街打人,做爹的當着京兆府、金吾衛一幹人的面大喇喇地撈人,不僅毫無悔意,竟然還要皇帝“體諒”你?
就連謝虞琛都被這位郭大人的操作給震驚到了,一改最初事不關己的神态,擡起頭觀察了一圈在場的衆人。
還好,還好,不僅是他一個,在場各位大人也都覺得這事離譜大了。
就連從他剛進殿時就一副寬厚可親模樣的“叔父”,都收了那副狐貍成精似的笑容,面沉如水地盯着前方。
謝虞琛下意識地想去看烏菏的表情,卻被趙大人兀地拔高了三度的聲音給吓了一跳:“你要陛下體諒你?郭赟之!你怎能大言不慚地說出此等的話來!”
“去年三月,你兒子在京郊跑馬,踩壞附近村莊數畝良田!你讓陛下體諒你,那又有誰來體諒莊稼受損的無辜百姓?”
好家夥,郭大人你還真是壞事做盡啊!謝虞琛在心裏吐槽。
“不知謝郎有何看法?”
殿中有人突然開口,直接打了謝虞琛一個措手不及。他頓了一下,站起身,神情有稍許凝滞。
在場這麽些人,不缺身居高位的,為什麽要單把他拎出來問話?
思慮再三,謝虞琛還是沒發表任何自己的觀點,而是尋了一個場內所有人都意料之外的問題。
“不知當初那名舞女,現在身居何處了?”
問話的那人在心中設想過無數個謝虞琛的回答,卻獨沒想過或是這樣的結果。在場的衆人聞言也是一愣,都齊刷刷把目光投向對方,心中疑惑道:“這種時候,怎麽冷不丁關心起個無足輕重的舞女來?”
不會是聽說郭赟之兒子為了一個舞女與人大打出手,因而好奇起這舞女的容貌,或是她與尋常舞姬的不同之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