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謝虞琛頂着衆人各色的目光, 倒是沒有辯解什麽,他瞧了郭赟之一眼,果不其然, 對方的表情立馬比剛剛更心虛了幾分。

行, 這下大家更清楚了:這郭大人指不定又把這歌女也給怎麽着了。

在場衆人沒再就謝虞琛的古怪深究下去, 三言兩語地将此事揭過。

郭大人被嚴懲基本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唯一的好大兒也離牢獄只有一步之遙。

小皇帝雙手在龍椅扶手上摩挲了片刻, 開口判處了郭大人的罪行——

革職收監, 等待發落。

“聖上英明!”衆人立馬齊刷刷道。

顯然郭大人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只不過為時晚矣,被人強行壓着“請離”了出去。

謝虞琛悄悄注意了一下在場衆人的的神情,令他有點驚訝的是,剛剛竟然沒人站出來為郭大人, 啊不, 是罪臣郭赟之求情。

不過在場的大臣只有寥寥幾人。剛剛彈劾他的趙大人顯然不可能是他同黨;至于自己名義上的叔父, 既然當初烏菏能讓他認沈家家主為義父。那沈家即使不是忠于皇帝, 也起碼是保持中立。

至于剩下的幾個人,十有八九也是皇帝這一派的。

——有可能正是為了處理此事才專門為之。

不過這件事倒是謝虞琛有些多想了。且不說如今郭赟之只是收監等待發落。即使是把這件事放到朝會上商讨, 事情的結果也不會與現在有任何不同。

一來是郭赟之犯下的罪行已經是無可更改,即使他出身郭家,有一衆累世交好的同僚,想撈他也是無能為力。

二來世家也并非鐵板一塊,沒看到今天彈劾郭赟之的趙大人, 雖也是世家出身,但對上郭赟之卻也沒有半點留情面之處嗎?

事實上, 在烏菏這幾年的高壓和威吓之下,許多人也漸漸明裏暗裏地倒向了烏菏這一派。畢竟對方又不是有病, 動不動就對他們喊打喊殺,只要不做錯事,誰也不會專門和他過不去。

更何況烏菏還有一個最難得的優點,那就是賞罰分明。費心費力傍上哪棵世家的大樹,人家還不一定正眼看他們。但在烏菏這兒,只要把事情做好,相應的獎賞總是不會少的。

烏菏處理掉那批世家之後空出來的資源和職位都哪去了?君不見每次有人锒铛入獄,過後就有多少人因此升職加薪。

郭赟之的那個尚書職位,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眼巴巴看着呢?不趁機在郭家倒臺的時候狠狠踩上兩腳,把埋郭家的土給壓實些,比如上奏建議皇帝嚴懲之類,已經是他們顧慮着其餘世家的想法而含蓄了。

他郭赟之最好明天就把尚書之位給讓他們出來。若是郭赟之一案能牽扯得更大些,導致整個郭家所有出仕為官的姻親子侄都能因此遭到貶斥,那就更好了。

謝虞琛現在也稍微品出些今日這出戲的意圖來。

縱然世家門閥是一個牢不可破的階層,但世家與世家之間其實也并不是一條心。其中自然有累世交好,比居同勢的。但整個階層之間也少不了有派系和親疏遠近之別。只有挑動他們互相争鬥,選官的改革才有機會推行下去。

譬如原本某個職位是某某留給他家子孫的。但若是改革能使得其他人也有機會競争一把。衆人下意識地便會想:憑什麽這個職位就一定是你家孩子的?難道其他人就一定不行?

況且整個京城,誰不知道你家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就是個成天除了吃喝玩樂其餘一竅不通的纨绔,有個什麽孝悌友善的名聲?多半也是你這個老不死的在背後造勢。

既然如此,我們其他人又不差你什麽,說不定比你兒子還要更加才行高潔品學皆優一些,那位子我們憑什麽又坐不得。

原本大家是沒這個機會。可一旦謝虞琛他們給這些人創造出一個可以與其可以同臺競争的時機,憑什麽大家不會争上一争?

後世一個三番、四番,甚至是只幾句臺詞的角色都要被明争暗鬥地争搶一番。這年頭一個官職的含金量可不是後世随便一部戲能比的。

想到這兒,謝虞琛的思路就清晰了不少,對于這事之後的發展方向,也猜出個大概來。

先空出部分職位來,再明裏暗裏地引到世家們進行争鬥。甚至有可能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引導,他們自己就會開始為了資源的分配而開始鬥争。而只有這些世族群體不再團結一致,科舉制的推行才能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謝虞琛頓時放心不少,對于之後的事情也少了幾分忐忑。從宮裏出來,謝虞琛坐進等待已久的馬車,與車內的人對上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烏菏突然道:“你剛提到的那個舞女……”

謝虞琛本想問一下之後的計劃,沒想到烏菏先開口,提起謝虞琛剛剛在大殿上問起的那舞女的去向。

謝虞琛愣了一下,搖搖頭道:“我當時不知道說什麽,随便提的……”

烏菏沒有說話,而是交代馬車外候着的人啓程回府。坐回原處時,他擡起手,似乎是想碰一下謝虞琛的肩膀,只是手到半空卻又放了回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謝虞琛只聽烏菏開口道:“等明日我去诏獄,向郭赟之問清楚那舞女的去向。若是尚在人世,就讓人為她安排一個合适的去處。”

謝虞琛不知道在想什麽,低低“嗯”了一聲,又補充了一句:“若是麻煩,由我來安排也行。”

“都可以。”烏菏道:“你明日遇上周洲,跟他說一聲就是。”

“以後,”烏菏停頓了一下,才将剩下的後半句說完:“……不管是遇到什麽事,都不需要你在我面前隐瞞,謝郎有什麽想法,我都會試着理解。”

謝虞琛點了點頭,馬車內一時無言。許久後,才傳來謝虞琛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怎麽了?”

“沒什麽。”謝虞琛搖頭,卻是又嘆了一口氣。

第一聲嘆息是為了這世道,一個人的命像草芥,像蝼蟻,就是不像個人。

而第二聲嘆息,卻是為了謝虞琛自己的心。

明明在場那麽多身着官袍,修習聖人之道的人,卻都滿不在乎;明明這世道就是覺得一個無依無靠的舞女是不需要誰在意的存在,可有可無到仿佛受人欺淩也是理所應當。

怎麽就偏偏他注意到了自己內心的想法,洞察到了世間那些無人在意的苦楚?

“下月的祭天大典是有文武百官參加嗎?”謝虞琛道。

他突然提及此事,烏菏稍微愣了一下才點頭。畢竟之前謝虞琛對祭天大典一直是副興趣平平的樣子。

烏菏道:“大典結束之後還會有一系列的祈福活動,不僅是文武百官,許多百姓也會出門觀禮。”

烏菏揣度着謝虞琛的神情,又道:“如果謝郎感興趣的話,到時候也可以随行。”

“可以随行嗎?不會不方便嗎?”謝虞琛狀似随意地問了一句。

“烏菏:當然不會。”

聽到烏菏這個回答,謝虞琛這才點頭,應下祭天大典當天要去觀禮的事情。

*

烏菏,或者是他手下人辦事的效率向來很高。

第二天午時未過,周洲便領了一個年輕的姑娘到了謝虞琛面前,正是他昨日提到的那個舞女。

來人雖不至于到形如枯槁的地步,但也是極憔悴的,即使施了妝粉也依舊掩蓋不住眼下的青黑和沒有血氣的面容。身形很瘦,雖然舞者都要嚴格控制身材,但卻也不是她現在這個樣子。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只有她還活着,身上也沒有很明顯的傷痕這一點了。

“妾身見過公子。”女子開口,聲音帶着些掩蓋不住的顫抖的瑟縮。

謝虞琛忍不住嘆了口氣,面前的女孩真的很漂亮,看年紀大概估摸也就十幾歲上下。

如果在後世,她可能是哪個藝術學校很有前途的學生,擁有無數可能和機會。未來有可能成為某舞團的演員,在舞臺上享受鮮花和掌聲;也可能在機緣巧合之下出道,成了受人追捧星途璀璨的大明星。

又或者只是按部就班的學習,畢業後找一份自己喜歡的普通工作。

唯獨在這裏,她只可能是充作賤籍的舞女,供人随意狎玩消遣。身如浮萍,從生到死都由不得自己主宰。

謝虞琛有些不忍,側身吩咐旁邊的人給她搬了個圓凳坐下,緩緩開口道:“周洲已經将你的賣身契什麽的都拿了回來,只等過幾日便能為你脫離賤籍……”

謝虞琛因為心裏想着事情,話音斷了一下。就這兩三秒鐘的功夫,面前的女子就從凳子上起身跪倒在地,抽噎着斷斷續續道:“公子救命之恩,妾身無以……”

謝虞琛趕緊讓人把她扶起來,被打斷的思路一時之間沒能續上,“之後——”

他想了想,又換了一種說法問:“你可有什麽擅長之處?”

面前的人努力止住眼淚,像是生怕回答得晚了會怎麽樣似的,連着報了幾個樂曲名,都是京城中最時興的歌舞。

謝虞琛搖了搖頭,語氣中帶着些無奈的寬容:“我問的不是這個意思。”

女子趕忙又道:“妾身還會彈琵琶。”

“算了。”謝虞琛嘆了口氣,在女子有如驚弓之鳥一般再次露出不安和惶恐的表情前趕緊開口道:“我在榆林有間香水作坊,香水你知道的吧?”

女子連忙點頭,身處在秦樓楚館,對各式各樣的熏香、香水自然是熟悉的。當初香水剛流行不久,還是僧多粥少的時候,老鸨便托人買了一些回來。

既是為了招攬客人,也是為了提升自家妓院的知名度和檔次。後來在那些貴族子弟中流行起了調香,許多姑娘為了吸引客人,多多少少也會學上一些皮毛。

只是她沒想到那聲名遠揚,引無數風流名士争相追逐的香水竟然是出自面前這位年輕俊雅的公子之手。

“既然你知道,那如果我為你在那邊的香水作坊謀個差事,你可願意去?”

她立馬便要點頭,謝虞琛卻又道:“榆林那邊的香水作坊今年剛擴大了一批規模,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待遇還不錯。你去了也能學到些傍身的手藝,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榆林偏遠,你若自幼生長在京城,一路過去可能會有些辛苦。”

“沒問題的,妾身願意去。”女子趕緊開口,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般。

對她來說,榆林那點偏遠,相比起在這兒受到的心酸苦楚又算得了什麽呢?

況且不論是路途上的艱辛,還是其它別的苦難,她早在多少年前一路被賣到教坊司時,就受過一回了。

像這位公子話裏給她描述的那樣:靠自己的能力學一門手藝,用這門手藝去堂堂正正的謀生、養活自己,不用靠賣藝配笑那樣供人取樂才能活着。

……那是她在連夢裏都不敢去幻想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等在京中的事情處理完畢,我便讓人送你去榆林那邊的作坊。到時候我會寫一封信告知那邊的管事。你過去之後,會有人安頓好你。”謝虞琛道。

“妾身多謝公子大恩大德,妾身此生沒齒難忘……”女子低頭垂着眼淚,相比起初來時的憔悴暗淡,現在她整個人身上仿佛又有了光亮。

“好了,別哭了。”

謝虞琛看着面前這個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的小姑娘,終究還是于心不忍,從身邊人那裏拿過一塊嶄新的帕子遞給對方,溫聲道:“把眼淚擦擦幹淨,以後的日子長着呢。”

是啊,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

郭赟之一事在第二日早上當着衆朝臣的面宣布了處理結果,郭赟之本人罷官流放永不留用,其他家眷也多多少少受到了牽連。

至于其餘在朝中做官的郭家子弟,雖然看似沒有影響到他們,但明眼人心裏都清楚:這郭家的官啊,怕是就做到頭了。

一個郭赟之倒臺,其他的郭姓子弟沒了靠山。牆倒衆人推,這些人裏面可有幾個禁得住禦史臺查檢的?更何況多少人巴不得郭家的人能再多倒臺兩個,好留出他們做官或晉升的空位來。

這段時間,京中原本還算平靜的局面立馬又熱鬧起來,各種言論也是沸沸揚揚,不僅是因為郭氏一族倒臺,還因為最近早朝上,皇帝一改往日的作風,一連宣布了近十幾個職位的設立。

其中大多是因着這幾年新時興起來的那些東西,像是水泥、杜仲膠、采石場、林場之類的,從前一直由其它部門不倫不類地兼管着。這回也算有了個正式的章程。

雖然品級不高,但卻是一等一的好差事,畢竟掌管的都是頂賺錢的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