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出正月,邊境就禍亂頻仍,西闵擾邊無度。一連數日,桓逸都被留在宮中,與太子、軍中将領一起,面君商議對策。以桓逸的心思,必然是要嚴懲西闵殺入腹地的,但現內有細作,外有策應,攘外必先安內。

同往年的應對之策一樣,貞和帝還是屬意于讓桓逸領兵。可桓逸卻一反常态,并不贊同貞和帝的決策,以細作深藏、敵暗我明為由,懇請延緩數月出兵。

言語間,貞和帝和安寧王頗多龃龉,意不合甚深。

貞和帝微愠,語氣不善,指責桓逸,“朕早就下旨讓你全力擒拿細作,奈何這許多時日下來,只是抓到一些無名小卒,那隐藏在朝中的細作卻一點兒線索都沒有!你安寧王何時變得如此無能?!”貞和帝的右手握拳,狠敲了一下案面,“現在朕讓你領兵,你又推脫!我堂堂元啓諸多武将,就非你不可麽?”

“陛下息怒!”桓逸、太子、項穆及幾位将領跪了一地,安撫聖怒。

“陛下,臣絕非因己推脫,亦不敢自命不凡,臣唯恐臣領兵在外,若細作與敵寇裏應外合有所圖謀,臣不能及時護得京畿周全。況,敵所圖未明,凡事豫立而不勞,京畿之安危、聖上之周全為重中之重。那西闵年年擾我,多忍他幾時又何妨?”桓逸雖跪而直,言辭不卑不亢。

“細作細作!又拿細作說話!朕何嘗不知細作之危害?你且把細作給朕揪出來看看!”

“若安寧王不放心陛下的安危與京畿的周全,臣請旨出兵西闵,定不負聖意!”項穆向前一步,铿然請命。

桓逸聞聲,冷眼掃過項穆,示他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鄙夷神态,不等貞和帝開口,就冷冷地回絕,“項将軍真是建功立業心切,莫不是從三品的官品太小,項将軍看中本王這車騎大将軍的官品了?”

“屬下惶恐不敢!”項穆雖心下忿恨,當着皇帝、太子和諸位将軍的面,也得忍着忿恨謙卑回答。

“桓逸,你今日放肆了!”貞和帝蹙眉起身,不悅得緊,“朕念在你府上剛剛被襲,知你心中焦慮,便不怪罪與你。若是不想讓別人替你出征西闵,就盡快把隐匿在朝中的細作給朕揪出來,否則,也別怪朕提攜他人。諸位愛卿也都散了吧,改日再議。”

“臣語失。”桓逸垂眉。

“好了,都散了吧。”貞和帝揮了揮衣袖,轉身不語。

“陛下,臣還有事……”桓逸開口。

“退下吧,你也在宮裏盤桓了好幾日了,早些回府歇着。有什麽事,改日再議,朕想清靜清靜。”貞和帝依舊背對桓逸,伸出左手揉了揉眉心,拒絕的姿态明顯。

緩步走到門口的太子和項穆,也都在豎耳細聽,聽到貞和帝并不給桓逸說話的機會,二人對視無言,穩步走了出去。

“聽聞這幾日三哥跟陛下争執了好幾次?”桓遐一邊給桓逸倒酒,一邊笑問。

“我覺得那個不是你該關心的重點。”桓逸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笑着回答。

“那我該關心什麽?三哥來我府上,我是不是該多避嫌一些?畢竟,三哥最近和三皇子走得也比較近。”

“嗯,你果然明白。”桓逸夾了一口魚腹肉,吃得怡然。

“三哥想做什麽,放手去做便是,做弟弟的自然站在三哥這邊。”桓遐了然一笑,知道桓逸已經動手布局了,“你就真不怕陛下讓項穆替代你領兵征西闵麽?”

“太子那邊自然是巴不得讓項穆領兵,如此便宜之開門揖盜,比暗殺我要方便得多。不過,以我對陛下的了解,他縱然惱我不肯即刻領兵,也斷不肯放項穆去征西闵——項家也須被掣肘。再則,我雖沒有将查明之事盡數告知陛下,卻也故意放出了一些線索惑人視線的,以陛下的心性,心中難免不會有所懷疑。”桓逸眸色深沉。

“三哥打算怎麽做?”桓遐看着神色篤定的兄長,心中甚安。

“打草驚蛇,上屋抽梯。”桓逸清淺地說出八個字。

桓遐不語,聯系着近日桓逸的所作所為和這八個字,靜默地思索了片刻,漸漸了然,“我手上也還有一些用得上的人勢,定會助三哥一臂之力。”桓遐舉杯邀飲,“這件事平息之後,三哥就要再赴沙場了吧?”

“是,這次定要殺到西闵腹地。”桓逸聲音微沉,心中明了,再離開安陽城,便永生都不會回來了,以後與這個弟弟,怕也相見無期,好不容易冰釋前嫌得以親近,卻又數着日子等待生別離。

“我朝與西闵糾纏數年,那西闵無賴一樣,無非是仗着瘴疠之險為屏障,擋着我朝的軍隊。聽三哥胸有成竹的說要殺到西闵腹地,莫不是找到了應對之策不成?”桓遐臉上挂着淺笑,看着面前豐神俊朗的男子端坐桌旁,舉箸優雅,一身做工精細的竹青色提花羽翼四獅團窠聯珠紋的袍子,分外的眼熟——那日白贲來給他診脈,穿着是一樣的袍子。這般精美珍貴的料子,想來是宮中貢品,定是聖上賞賜的,三哥也不避諱,就這樣公然的與無咎公子穿着一致,怨不得關于安寧王斷袖的傳聞如此之甚嚣塵上。

桓逸淡淡看了桓遐一眼,不以為意,“的确,無咎公子幫我配制出了克制西闵瘴疠的解藥。出征之前便讓将士們服下,一直用藥,即便進入密林霧瘴深處,也不會再如往年一般頹然染疾、有心無力。”他頓了頓,轉移了話題,“而你現在盯着看的袍子,無咎公子也有一件一樣的,是我分與他的。”桓逸放下了杯箸,正色看着桓遐,“四弟,我只能跟你說,不管什麽斷袖之言龍陽之好,我與他是一體一命的。你是我親厚的弟弟,他是我極為重要的人,我想,我應該認真地告訴你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三哥,你真的……”桓遐聽完桓逸的這番話,心下一墜,暗想他既然肯如此坦然地承認與白贲的關系,怕是陽損之事也不是空穴來風。

桓逸知道桓遐想說什麽,他淡淡一笑,“福禍相依,取舍自擇,四弟莫要耿耿于懷,我也只能言盡于此。不可說,不可說。”

“那無咎公子,我見過三次,确是風雅之人,又難得有一身傲骨,不卑不亢。既然是哥哥看中的人,那做弟弟的也賀喜三哥得一知己。”桓遐把盞敬他,轉又笑道,“上次三哥讓府裏人送來的梅花沁,着實好喝,若是三哥方便,可否再幫小弟向無咎公子讨一些來?”

“這有何難?他偏偏就是個貪戀杯中之物的!靈蘭閣的院子地下,不知道被埋了多少自釀的好酒。改日,我帶他攜酒來你府上,一起痛飲幾壺!”

“如此,便說定了!”

“他是個嘴刁又貪杯的,到時候你讓府裏的廚子挑着拿手的、精細的菜肴做上幾樣,定能哄得他開心……”

“你就是這麽說我的?”白簡一只手拿着銅匙往香爐裏添加香丸,一邊斜睨着桓逸,冷哼了一聲,“嘴刁、貪杯?唔,原來我在你心中,就是這般的不堪,哼。”

知她是佯裝生氣,看她那冷淡睥睨的模樣,也覺得讨人喜愛,桓逸忍不住伸手來去捏她的臉頰。

“啪”的一聲拍掉了他的手,“我最近的确嘴刁了,不得不說,你府上的廚子,比起靈蘭閣的廚子,做出的飯菜要好吃得太多。誠如夫子所言,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她直截了當,“我想吃魚,想吃三合鎮的清蒸鲈魚。”

“墨兒這幾日調試藥方,磨粉配藥,的确是辛苦了。我又在宮中盤桓數日,着實冷落了墨兒。”桓逸走到她身前,輕輕環住她,伸出右手拇指輕撫她發青的眼眶,“聽一侖說,我在宮裏的這幾日,你都不眠不休的調藥配藥?你一向是最懂得慢條斯理享受閑逸生活的人,偏偏遇見我之後,總是讓你勞心勞力。”

她放松地将頭枕在他的寬肩上,戲谑地答,“欲将取之,必先予之。我想把你這麽優秀的男人拐走,總要先付出酬勞以示心誠呀。”

當初,桓逸從宮中取得了《西闵山河志》,就想着拿給白簡,看她是否能依據書中記載找出克制西闵瘴疠的解藥。白簡對着書籍研究了數日,雖發現一些記載,卻礙于不能親自接觸染了瘴疠的病患,無法配出精密對症的解藥。桓逸獲悉,便暗中調集人手,趕赴西闵瘴霧之林感染瘴疠,确認染疾之後又快馬送回安陽城安寧王府。

那些染病的手下剛剛被送到安寧王府,只來得及跟白簡匆匆交代幾句,桓逸就被召進了宮,一連數日,不曾回府。白簡就頂着白贲的行頭,不眠不休地守着這十名染了瘴疠之毒的暗衛,悉心調制解藥。

看着這些暗衛,白簡的心中就想起在數九寒天守護在靈蘭閣的那些暗衛、那些為了保護她而喪命的暗衛,越發的移情,想要盡快醫治好他們,不能再折損任何一人!也虧得桓逸選拔的都是身體素質極好的暗衛,在這番長途颠簸、日夜兼程趕路之後,仍保持頑強的生命跡象,沒有一人染疾而亡。

幾日幾夜不眠不休的醫治,總算是控制住了病情,白簡的心也放了下來。配好了次日需要服用的藥丸,卸掉了幾日來頂着的白贲的妝扮,沐浴更衣,添香熏被,疲勞感一下子就湧了上來。

下午,桓逸回府,匆匆換下官服穿上常服,與她見面簡短詢問了瘴疠的醫治情況後,又匆匆出了府。再回來時,就是這般時辰。

身體累極,可卻沒有絲毫睡意。白簡眯着眼,偎在桓逸的懷中,聽他輕聲講訴這幾日的行蹤。

她安安靜靜地聽着,心中很是感激他願意将這些朝堂争鬥講給她聽,他将她置于平等的位置,不會因為她的性別而對她諱莫如深,也不會如尋常男子那般嘲笑女子“頭發長見識短”或者标榜“女子無才便是德”,他當她是伴侶更是知己。

“這樣,是要逼着太子那邊先動麽?”她一邊聽着,不時的插問一句。

“是。一定要聖上親眼見到太子的所作所為,由他親自下手懲治太子。如若我把手中掌握的證據和線索交給聖上,一是怕斬草不除根,二是怕聖上心存猶疑記恨于我。”

她輕輕嗯了一聲,半晌又軟軟糯糯地問,“可有把握讓太子暴露?”

“以太子的性子,我再逼得緊一些,他肯定是會動的,他總是心急,總是戒不掉得意忘形的浮躁。他喜歡矢上加尖,我便将他置于頂峰。”

“唔,我記得你說過——揣而棁之,不可長保。”白簡的聲音越發模糊,困意來襲,一只手握住桓逸的衣襟,臉向他懷中埋了埋,咕哝着說了一句,“拙然,我要睡了,好困……”

“嗯,一起睡。”

這一覺,白簡睡得香甜綿長,等醒來,已近午時。

她這邊在帳內悉悉索索的束胸穿衣,帳簾屏風外就傳來熟悉的聲音,“醒來了,可還解乏?”

“今日不用進宮麽?”

“告了假,也沒上朝,今日要好好陪你。”桓逸笑着走過來,“醒來的正好,盥洗之後一起用午膳。下午帶你出去逛逛。”

盥洗完畢,端坐桌前。

“咦,這清蒸鲈魚的味道,跟三合鎮魚館做的一般無二。”白簡嘗了一口鲈魚,欣喜地對桓逸說。

“嗯,知道你喜歡,早就讓府裏的廚子按着河口魚館的做法去學了,昨晚你說想吃魚,我才想起這事。今早去問,說是早能做出來了,我最近一直忙着,竟然給忘記了。早上特意吩咐廚房裏做了,正好等你醒來一起吃。還有這花雕酒,也是你喜歡的。”桓逸看她吃得開心,也笑得和暖。

一頓飯吃得歡愉。

飯後,兩人去桓逸的書房消食,一邊下棋一邊說着話。

“拙然,是否要把醫治瘴疠的方子交給皇上,讓宮中開始準備藥丸?對西闵的戰事,也近在咫尺了吧。”

“先不要,我現在還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已經找到抑制瘴疠的方法,攻入西闵的時候才能出其不意。況且,宮中現在人多手雜,如果将解藥交給宮中太醫們去配制,我怕他們會暗中下毒。”桓逸落下一顆黑子。

“要等把他們都揪出來後再準備麽?怕是有些晚。”白簡微微沉吟,“要不,我回靈蘭閣配藥好不好?”

“不能放你回去,絕不放你住在靈蘭閣,太危險。”桓逸伸手緊緊握住了白簡正準備落子的手,堅定的語氣,“必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我才心安!”

白簡微微一笑,伸出另一只手輕輕拍他的手,“拙然,我不是說要搬回靈蘭閣去住,我只是想幫你多準備出一些解藥而已。有了藥方,配成藥丸就要簡單得多。”

“這瘴疠解藥的藥材也都算尋常,靈蘭閣不是一直都有人守着嗎,存儲的藥材夠配出許多呢。只尋些你信得過的人手,将藥材按比例磨成粉調和均勻團成丸便成;只要有個略懂醫術的人,我便能教會他如何調配。我也無需每日往返,你若不放心,陪我去一兩次即可。”

“也不用擔心動靜太大,我知道你手下暗衛的本事,一般人是不可能輕易靠近靈蘭閣的,保密的話,應該也不成問題。”她一直含笑地看着他,把心中所能想到的他的擔憂都替他說了出來。

“好不好?”她又柔聲淺問。

“好。”桓逸再無反對的理由,心中為她所付出的一切感動,只化作一聲簡簡單單的“好”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