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裏有半晌的沉默。耿一介向桓逸禀報完近日所得之重要信息後,安靜立于一旁看着桓逸陷入沉思。

桓逸身着竹青色提花羽翼四獅團窠聯珠紋的長袍,多半年不曾上戰場,膚色不再黝黑,而呈麥色,一只慣握刀槍劍戟的右手,此刻正握着一疊紙,左手中指和無名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打着案面,深淵一樣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緒。

“果真是他!不覺得太心急了一些麽?”桓逸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耿一介,“這還沒大婚呢,一群人便早早地勾結到了一起,看不出他年紀輕輕的,倒很有魄力。本來這王儲之争,本王從不打算趟進這渾水,日後聖上駕崩,誰登基都是繼承桓姓江山。可本王偏偏容不了賣國求榮之事!寸土不讓!”桓逸的左手緊緊握成拳,眼裏怒意翻滾,“我元啓國大半的江山,都是先帝一寸一寸親手浴血打下來的!豈能讓不肖子孫說割讓就割讓!”

“王爺,接下來,打算怎麽做?”耿一介開口,随時待命的架勢。

“先去看看老四。一介,備車,去安世王府!”桓逸将手中的紙稿收好,披上耿一介遞過來的黑羽大氅,系上帶子,腦海中猶自思量:這些年,老四想必是過得真委屈,他這幾年對老四不聞不問太久了。

桓遐是位真正的閑散王爺,雖在北方有封邑,但同桓适、桓逸一樣,都被貞和帝留在京城。因着桓适和桓遐的母妃都奉養在宮中尊為太妃,貞和帝便以在太妃身前盡孝道為由,不曾放他們去自己的領地;桓逸卻是因為常年征戰在外,在朝堂上領着車騎大将軍的軍職,俨然貞和帝的左膀右臂,也不放他去封邑之地。桓适和桓遐心中卻都明白,貞和帝不準太妃在王爺王府奉養,偏偏養在宮中,無非就是為了鉗制這兩兄弟、放在眼皮子底下,處處防範罷了。

桓逸扯了抹冷笑,親兄弟是防得死死的,可惜,親兒子沒防住。這個高高在上的龍座,讓太子殿下等不及了,為了早日登上帝座,不惜拿他三叔的性命和南方富庶諸州來換。

桓遐自上次中了“兩世彼岸花”之毒後,雖然毒已解,但身上仍是恹恹,恢複得極慢,整個人也清瘦了許多,歪在榻上,一襲藍衣顯得臉色越發的蒼白。看見桓逸,趕緊起身下地相迎,眉眼間的喜悅依稀可辨。

桓逸大步上前扶住了桓遐,讓他依舊歪在榻上,細細詢問了身體康複狀況,又自責幾句,誠心實意地說自己這幾年對四弟冷落了太多。

“三哥,不要這樣說,小時候的情意,我都記着,你為我挨那一刀,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桓遐慣常平板無波的臉上有着溫和的笑,“帝王之家的兄弟之情,情深情淺,立場抉擇,又有多少是我們能夠左右的?再者,三哥這幾年也并不怎麽在京城,縱然與我走得遠了些,也不怪三哥。”

“四弟……”桓逸伸出大手擱在桓遐的肩上,一時無言。

“前幾日三哥府上遭遇刺客,定是有了眉目吧,不然,三哥今日也不會過來。”桓遐淡然開口。

“你知?”桓逸一驚,挑眉。

“從前是不敢肯定的,最近這幾日,才慢慢理出許多頭緒。”桓遐笑笑,并不隐瞞,“想必三哥今日來,定然已查清了許多事情,也明了,這一兩年,很多事情的發生,總少不了拉我當個墊背,不管我是如何隐忍、如何小心、如何回避。”這話說完,桓逸就想起之前那對麻風病刺客的供詞,他們暗殺的數位朝廷命官,背後都糾纏着太子和桓遐兩人的影子,難分真假。

“你也知我暗中養了不少暗衛,可我養的這些暗衛沒做別的,光為我擋災了,無奈,還擋不住。”他自嘲地笑。

“從前,我只是以為是皇兄心有嫉恨,故意為難我,時刻戒備我,找各種契機打壓我。自上次中毒之後,才隐約明白,皇兄剛登基那幾年,的确是存心蓄意;而最近這兩年,我卻是替人背了不少黑鍋,也連帶着讓皇兄沒能對我停手,卻不想都是掩人耳目,白白讓人誣陷利用。”桓遐聲音淡淡,有苦澀有無奈。

“四弟,都怪做哥哥的自私,對你不聞不問太久,從不曾對之前發生在你身上的事用半點兒心;聖上屢次打壓,我也不曾為你說過一句話。若不是涉及到自身的身家性命而牽扯到你,我竟不知,四弟這些年白白受了這些委屈。是做哥哥的不好。”桓逸心中負疚,蹙眉沉聲低語。

“三哥,言重了。”桓遐依舊笑着,眼裏有着明澈的笑意,“別說年少時得三哥多年護佑,就是這幾年,三哥也未曾傷我一分。今日能得三哥這一番話,四弟再無遺憾!”

“這次,為兄一定要把幕後那黑手揪出來,也定會在聖上面前還四弟一個清白。”桓逸信誓旦旦,心中暗暗想着,如果可以,定會盡全力争取讓桓遐去北方守着自己的封邑,能活得自在一些。不過,在沒有十足把握促成之前,不好随意許諾,怕最後不成功讓桓遐失望更多。

桓逸直視桓遐許久,壓低了聲音問:“可恨聖上?”

“不恨。”桓遐雲淡風輕一笑,“既生于帝王之家,并無尺寸之功且為王侯,縱是屢被削壓,依舊是錦衣玉食香車寶馬,有何所恨?”他眼中湧起悲憫,“我小三哥三歲,如今已妻妾在側,子女繞膝,而三哥……”他停下話,沒有把後面的說完。猶豫了半晌,憋紅了臉,不置信地問了一句,“外面傳得厲害,說是三哥不能……了,又跟無咎公子生了斷袖情愫,可是真的?”

桓逸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微微擰了擰眉,将臉轉開,并不說話,算是默認。其實,他是想否認,卻又不能否認,又不想欺騙桓遐,只好不回答,随他去猜好了。

不等桓遐再說什麽,桓逸就轉移了話題,“四弟對于名利想得極是豁然,如此,為兄也便放心了。你這身子定然是沒有調養好,等我回府,派人護送無咎公子過來,好好給你調理調理。來跟你說這一番話,我心裏也暢快許多。還得趕緊回府,安排些後續事宜……”匆匆忙忙的告辭,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是夜,芰荷院。

白簡還沒睡,洗漱完畢,躺在床榻上閉目養神。忽聞房門開啓又關閉的聲音,知道是桓逸。

“墨兒,睡了麽?”桓逸輕聲問。

“唔,還沒,正養瞌睡蟲呢。你今日難得回來得早。”她的話語間使用了“回來”二字,早就将自己的閨房當成了二人的洞房。

“也總得讓我偶爾閑一下不是,我又不是鐵打的,恨不得多得一些閑,與你一起厮磨。”每晚過來之前,桓逸必都洗漱完畢,換了幹淨的衣物。

她聽了,不語,吃吃一笑,側過了身,等他上塌。

“老四的身子怎樣?”桓逸從安世王府回來後,就派人護着白簡過去。

“沒什麽大礙,肝郁,思慮重,解毒後也沒有悉心調養。放心吧,我給開了方子,悉心調養着,不用多久就能活蹦亂跳了。”她等他躺下,主動鑽進他懷裏,環住他的腰,一只小手開始在他後背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着,手指沿着那條長長的疤,摩挲一遍又一遍。

“可知這疤是怎麽來的?”桓逸看着她的眉眼,眼神裏盡是柔情。

“應該是戰場上受傷得來的吧——你渾身上下好多傷疤。”她不是不好奇,只是不願問,他身上的每一道疤都猙獰糾結,當時定是傷得極重,她不願他再回憶起那些血染的傷。

“不是戰場上得來的。我十四歲那年,先皇帶着我們兄弟四個狩獵,遇到了刺客。那時候,四弟比較黏我,我倆多半形影不離,那次狩獵,我倆也在一處。這一刀,是為了救四弟,被刺客砍傷的。”桓逸微微一笑,“那時候身形也沒長成,那一刀完完整整地落在了後背上,以致成年後,這道疤貫穿了整個後背,看起來比較唬人,其實當時沒有這麽長。”

白簡因他谑語瞪了他一眼,讓他翻身趴下,伸手剝開他的單衣,手指沿着那道疤細細愛撫,嘴上滿是心疼,“看這疤就知道,當年傷口一定很深,你當時一定遭了很多罪,至少折騰掉你半條命吧。”

“是啊,發燒,潰爛,結痂,崩裂,反反複複,真的是折騰掉進去半條命。好歹,算是救過來了。當年四弟才十一歲,看我那樣子,也陪着掉了不少的眼淚。”他坐起身,斂好了衣物複又躺下,将她依舊抱着,任由她兩只不老實的手玩他的衣襟。

“今日為何要與我說這個?”她有些好奇,柔聲細問,知道他今日去看了桓遐,又讓她去給桓遐診脈,想來,他是有話跟她說。

他揉了揉她的長發,“因為今日才确定,之前是我冤枉了老四。”

她眨了眨眼睛,“刺客的事兒?”

“是,墨兒聰明。”他抓起她的一只手,湊到嘴邊笑吻,“總算是查出了幕後主使,再步布一個局,就能收網了。”

白簡安靜地躺在他身邊,聽他講給她聽。

“還記得那個高總管麽?左手少了小指,身上混着狐臭和趙清獻公香的易容男子?一介特意找了一位有狐臭的男子,身上穿着熏了趙清獻公香的袍子,讓我們的人記住這個味道,又将那斷指的特征與諸人說明了,就循着這兩條線索去尋。果然,那高總管是賭場常客,在賭場發現了他的蹤跡。”

“手下的人也沒有打草驚蛇,一直暗中跟着,看他平時都出入何處、于何處落腳。他平日裏的身份卻是李彥府裏的管家!李彥是項穆手下的領軍長史,是項穆的心腹。項懷戎與項穆雖是新晉的權貴,明面上看不出什麽,其實,幾年前,就已經是太子黨的中流砥柱,是太子的人。這次衛密遭貶谪,項懷戎升太傅,太子也功不可沒。”

“項懷戎當了宰相,聖上又賜婚将項靈芸許給太子做正妃,項家的利益與太子的利益算是緊密結合在一起了。誰都看得出,目前聖上對太子恩寵猶盛,百年之後,繼任的帝位應該也不會做他人之選。可惜啊,可惜,太子卻等不及了。他還不及弱冠之年,就垂涎龍椅已久。”

“我手下的暗衛,又在項穆的府裏發現了幾位西闵人,這西闵人本是沖着跟太子締盟來的,但太子定不會将這幾人置于東宮,便扮成了一般門客的模樣,安排在了項穆的府邸。每有要事,太子也會暗中與這幾位西闵人私會。”

桓逸冷哼了一聲,“墨兒,你可知太子與西闵皇帝達成了怎樣的契約?太子與西闵人合力剿殺我,以我的項上人頭作為締約條件之一;條件之二就是割舍西南最富庶的戬州、蕲州、欽州和德州!我元啓一共也不過才十六個州!這四個州的糧産占全國糧産的三分之一!”桓逸的眼中洶湧着怒意,“割讓了這四個州,我元啓三分之一的百姓就要挨餓!太子比我想象的還要大手筆!一舍手,就是四個重州!”

“用你的命和四個州,來換什麽?”白簡伸手溫柔地撫平桓逸皺起的眉頭,輕聲問。

“西闵出兵攻入安陽,協助太子逼宮遜位,以後西闵和元啓,永絕戰事。”桓逸咬牙冷語。

“沒有你,西闵就那麽容易殺到安陽城下麽?沒有你,就沒有別的将軍能抵擋西闵軍隊的入侵麽?”白簡不解地問。

“我的軍中曾經有幾位骁勇善戰、有勇有謀的将軍,一位被謀殺,還有幾位不是被貶谪,就是在沙場重傷殘廢。随先帝征戰沙場的老将們多已致仕;年輕的一代,項穆算是個人才,他手下也籠絡了幾個善戰的——可惜都勾結成了一丘之貉。”桓逸嘆息了一聲,“并不是沒有我,元啓便沒有戰鬥力,只怕到時候裏應外合,不用抵抗,便放敵入關了。皇後娘家的勢力也不容小觑,到時候,太子若要逼宮,皇後母家也定然站在太子一方。”

桓逸如果被殺,朝堂上和後宮裏,定會沆瀣一氣。當今皇上的兄弟,也就桓逸一人有權有勢,另外兩個兄弟,自顧不暇何暇他顧?朝堂上又剛剛清洗了衛黨,一衆新晉官員還看不清時事和方向,又有誰敢貿然頂着項家正盛的風頭,質疑忤逆?太子這番行跡又做得不留痕跡,若不是桓逸暗中蓄養的暗衛力量強大,他也早死了幾個來回;還不等皇上和朝堂上洞悉些什麽,西闵的軍隊就殺到城下了。三皇子母妃燕家在朝堂上雖也有盤根錯節的勢力,但跟太子及其身後的勢力想相比,還是弱上許多。

“拙然,那個帝座就那麽吸引人麽?居然讓太子盲了心目,要棄元啓的百姓溫飽于不顧?要棄他三叔的性命于不顧?”白簡嘆息了一聲,伸出雙手輕輕環住他的頸項,“我覺得,太子的執念像是貪婪的惡魔,把善性都抹殺了,好可怕。”

“是啊,我也覺得他很陌生,不再是小時候跟在我身邊,一口一個‘三叔’的小太子了,他居然也能處心積慮地養起殺手死士、屢次布局謀殺朝臣了。又或許,他一直記恨着小時候,我狠狠打過他幾次的仇吧。他總當自己是太子、未來的天子,而我卻當自己是他的叔叔。”桓逸慘淡一笑,很是怆然。

“揣而棁之,不可長保——說的就是太子這樣的人。他小的時候,便喜歡出風頭,喜歡什麽都占個極致,所欲所求都要最好的。那時候,因為這個,我沒少教訓他,也常常對他說‘揣而棁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的話。長大之後是收斂了不少,誰想,骨子裏還是一樣!想來,他是一句都沒聽進去,白白枉費了我一片苦心。身為太子,手中明明已掌握了世人豔羨的權勢富貴,明明已經握有鋒利的銳器,可他還是不滿足,還是想要在鋒刃上再加一重銳利,這‘矢上加尖’便是說加便能加的麽?怕是要折損原來就有權勢富貴罷!”桓逸一字一句地沉吟,情緒有些激亢。

“你會手軟麽?”她目光清泠,正色問道。

“不會。我會将太子的所作所為都告知聖上,然後,帶兵征讨西闵,定要滅了西闵方肯罷休!”桓逸铿然立誓,“這也算我為元啓做的最後一件事,最後一次殺戮!”

“拙然……”白簡輕輕喚他的名字,一只手緊緊握住他的手,也對他承諾,“不管你做什麽,我都支持你。我知你伐西闵之心,那我就盡全力幫你配制出克制毒瘴的解藥,讓你帶着軍隊,殺到西闵的腹地。我會一直在你身後,等你,守候你。”

“墨兒,我唯恐這一天不早些到來!我真的倦了,累了。”桓逸輕呼一口氣,“等我帶兵走了以後,便送你回宣州的家中可好?等我征戰結束都安頓好,便回家與你團聚。”他想起什麽似的淺笑,“說來,還有一份禮物在宣州城等你呢,可還記得我送你的白玉梅花簪?剩下的玉料,那老匠人會打幾件精致的首飾給你。等我們回了宣州,再也不讓你扮男裝,你着女裝的樣子能把人迷死……”

“好,都聽你的,拙然說什麽都好。”她笑意盈盈,眼波流轉,輕輕湊上粉唇去吻他的唇,探出香舌滑進他的口內,一雙小手也不安分地游移,輕易地點燃了夜火。

他反客為主,低喃道,“墨兒……”

作者有話要說: 我能說,還有2章存稿嗎?嗚嗚嗚……懶了好久,要繼續碼字了……不能偷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