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嘉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 是夜,京城大雪。
那是哀憫太子辭世的日子。在後世的記憶裏,他是個平凡而病弱的太子。
史書上只記載了那夜的鐘聲, 徹夜不眠、回蕩在飄搖的大雪裏。
直到清晨的第一縷光照亮了京城的巷陌,鐘聲才緩緩搖落了它的餘音。
那一晚悲憫悠長的鐘聲,仿佛在為奔赴九嶷的亡靈開道, 仿佛在呼喚乘着仙鶴遠去的故人、再看一眼這雪滿人間。
但只有司扶風知道,敲鐘的人跟鐘聲一樣,他一夜未眠。
到最後,姬傾的手掌已經磨出了水泡, 虎口上裂開了凍得發紫的口子,沁着殷紅的血。
她站在城樓上,看着他低垂着眉眼,仿佛一尊冰雕, 奮力地敲響徹夜的喪鐘。
清晨的陽光被鐘樓的挑角擋住, 破碎的傾瀉下來時, 姬傾才緩緩放下了手裏的鐘槌。他的手筋疲力竭的滑落下來,鐘槌上暗色深淺, 全是斑斑血痕。
司扶風咬着唇,輕輕拉起他的手, 替他挑開木刺,簡單地包紮。
姬傾忽然深吸了一口氣, 朝她走了一步, 那筆直桀骜的身體就像驟然抽幹了氣力,整個人靠在了她的身上。
他比她高許多,身體沉甸甸地壓下來,但她卻支撐住了, 沒有一點踉跄。
她伸手環抱住他的腰,耳朵貼在他胸膛,聽着那沉靜的心跳。
雪紛紛揚揚地灑下來,白色的浪很快沒過了牆垛。過了許久,她甚至以為姬傾已然睡着了。
然而他比風雪更安靜清冷的聲音落了下來:
“我還要回宮裏,主持太子的喪儀。”
司扶風點點頭,臉頰在他胸口的繡銀上蹭了蹭,姬傾便伸手攏住了她的側臉。
他的手僵硬而冰冷,那玉白的顏色裏泛着紫,看上去倒像一塊真冰。
司扶風按着他的手,往自己暖融融的臉上壓了壓,姬傾的聲音便很輕很軟的飄下來:
“照顧好自己,有事随時……”
“有事随時去找你,”司扶風擡起臉,眸光澄澈的落在他臉上,全是柔軟的笑:“我知道。你也要知道,我随時都在,你有任何事、也要随時找我。”
姬傾沉默了片刻,鄭重而輕緩地點頭。
她牽着他走下鐘樓,送他上了馬。
姬傾伸手撥開她額前垂落的發絲,眉眼垂着、看不見裏面的眸光,唯有聲音和雪一起飄落在天地間,寂寥疏曠:
“我只有你了。”
司扶風握住了他的指尖,點點頭微笑:
“我知道。”
“我會一直在的。”
直到姬傾疏冷的影子消失在大雪盡頭,她手掌裏的冰冷似乎還沒有消散。
像一道涼絲絲的烙印。
二檔頭裹了件鼓鼓囊囊的大襖子在鐘樓外等她,他蹲在牆根底下抽着煙鬥,煙草一明一滅,照着那張豪邁臉龐,看着爽朗親近,只像是誰家的老父親、哪裏像個番子。
他看她過來,便舉了傘來接。司扶風有些歉意地笑:
“難為您等了一夜。”
二檔頭拍了拍她肩膀哈哈地笑:
“郡主身手再好,也是個小姑娘,這是同我們廠公一起出來。若是與別的男人晚上出去,咱家早該帶人把京城翻個底朝天啦。”
司扶風也笑了,赧然地摸了摸後腦勺。二檔頭是個熱心腸,一路上走着,還囑咐她年輕時不能仗着身體好就可勁地淋雨淋雪,回頭老來骨頭疼。
兩個人絮絮叨叨地說着話,沿着禁宮的外牆往提督府走,朱紅的牆上漫着白雪,間或有橫斜的疏枝探出牆來,上面點綴着紅梅斑駁。
像是落不下的血淚。
時辰還太早,街上沒有幾個人,提着兩個竹籃的婦人與他們錯身而過時,司扶風便不由得多看了一看。
她的籃子裏,都滿滿地裝着紙元寶。
像是不敢靠近禁宮,婦人在不遠處的街角放下了手裏的一個竹籃。她朝禁宮的方向跪下,腦袋嗑在雪裏,重重拜了三拜。
司扶風和二檔頭同時頓住了腳步,二檔頭幽幽嘆了口氣:
“百姓裏也有記得太子的人呢。”
司扶風沉默了一會,擡頭時臉上有寥落的笑:
“她不敢在禁宮腳下燒紙,我們過去拿了,回頭替她帶到宮裏燒了吧。”
二檔頭道了聲好,他們不想驚着婦人,等她轉身離開了、才緩步踱過去。她俯身拾起籃子,籃子裏堆滿了元寶,尖尖翹翹、伶仃孤獨。
她在被羅灰子的田裏見過這樣的元寶,而那時、她還只需要給一個人疊元寶。
她便對着那元寶嘆氣。
二檔頭卻“喲呵?”了一聲,盯着她手裏的元寶,眼中卻露出些驚喜和懷念的意味,他從籃子裏撿起來一枚,在指縫間轉了轉,叼着煙鬥笑起來:
“這位應當是宮裏的老人了。”
司扶風愣了愣,目光落在那尖尖的元寶上,微微歪着腦袋:“有什麽講究嗎?”
二檔頭搖搖頭,感慨地笑:“沒什麽講究,不過是想起些舊事。這種尖尖的元寶啊,現在沒人折了,這是當年先周皇後還在的時候,宮裏才時興這樣折。”
“先周皇後最是節儉,連宮裏的祭祀喪儀也務求簡樸,她那時教宮人們把紙裁成兩半,一張紙便可疊兩個元寶。只不過疊出來尖尖的,不大合貴胄們的意思,所以她後來不在了,也沒人這麽疊了。”
司扶風聽了,望向那婦人沿着牆根漸行漸遠的身影輕輕嘆息:“那她也許是先周皇後在時的宮女吧。”
二檔頭循着她的眸光看過去,眼中細細描摹着婦人婉約的身姿。
恰好一陣疾風,吹得枝頭一沉、細雪紛紛揚揚,婦人鬥篷的兜帽被那枝桠挂住,扯落下來一些。
露出了發鬓間顫動的翠翹。
二檔頭的眼神便有些怔忪了,他垂下眼,難以置信地自語:
“那不是先周皇後的東西……道是咱家看錯了?”
司扶風沉默了片刻,腦子裏不知為何,反複浮出被推平的山神廟前、未能燃盡的元寶。
她微微皺起了眉,低聲問二檔頭:
“先周皇後身邊放出去的宮女多不多?”
二檔頭苦笑一下,搖了搖頭:“別說多不多了,據說成嘉三年之後、內庭活下來的宮人就沒幾個,咱家那時得虧還沒進宮,不然您可見不着咱家。”
他指了指婦人搖曳在雪裏的身影,眯了眯眼:“咱家之所以記得那個翠翹,是因着就在咱家進宮以後沒多久。宮裏鬧了件事兒,說有人偷了那東西,畫了圖讓合宮太監宮女全部來認。”
“最後在先周皇後身邊的大宮女那裏找到的,先周皇後叫人把她打死了,滿宮人幾乎都瞧見了。”
他說着,思忖着摩挲了一下煙鬥,聲音便輕了:“不過許多年了,那東西又是先周皇後做姑娘時就戴着的,不是宮裏物件,指不定別家官宦小姐也有呢。”
司扶風望着那背影,看了看籃子裏尖尖翹翹的元寶,忽然定定地搖頭:
“不對,沒有那麽多巧合。”
那個女子的習慣和用度都與先周皇後有關,山神廟前也有這樣的元寶,即便是巧合,那也巧合過了頭!
她臉色微變,看向二檔頭,利落道:“咱們跟上她。”
二檔頭是個幹脆的人,并不多問,只随了她追上婦人。
兩個人遠遠地跟着,竟一路從城北跟到了城南。司扶風見風雪大了,正擔心二檔頭的腿,那女子卻在城南的一座橋前停了下來。
她四下看了看,才挽着裙擺小心下了河堤,在那橋柱子前放下籃子來,又是重重三拜。
司扶風擡頭看向二檔頭正要說話,卻看見二檔頭的臉色整個變了。
他睜大了眼睛,臉上全是震驚的僵硬。
司扶風心裏靈光一閃,微微挑起眉:“二檔頭,這裏是?”
二檔頭沉默了許久,終是牽起個艱難的笑:
“郡主不是京中人,不知道這橋的名氣。”
“這橋以前年年被水沖毀,三年前,廠公拿活人打了生樁才好了。”
司扶風并不意外,只笑了:“定然是和廠公作對的人吧。”
二檔頭望向那橋柱,水裏結了浮冰,磕在橋柱上、發出清泠泠的脆響,他搖頭苦笑:
“不算是,也算是吧。”
司扶風正滿頭霧水,他的目光卻落在了冰冷的河水裏,橋柱經年浸泡在那水中,潮濕幽冷,爬滿了滑膩的青苔。
他的聲音便凝了那幽幽寒意,苦澀而深長:
“填在橋柱子裏那個人,也算雷霆貫耳,就是不知郡主有沒有聽說過他的名號。”
“他是咱東廠的前任提督。”
“罪人郁玟。”
……
“你聽說了小汗術侖和他的兒子伊勒德的事嗎?”
風從雪山呼嘯而來,漫過軍帳的時候,火光與夜草一同起伏,像一片湧動着星光的海浪。
沙沙作響的風聲裏,胡爾特部落和烏蒙部落的小汗一邊往金帳走,一邊壓低了聲音私語。
烏蒙小汗看了看那些守在軍帳前的漢子,火光跳蕩在他們黝黑的臉龐上,閃動着精壯威嚴的光。
他的聲音不由得放得更輕了些,手下意識蓋在口鼻上,仿佛怕草原的夜風把他的聲音吹散進別人的耳朵:
“聽說了,術侖和他的兒子好像是背着大汗,跟胤人做了交易。胤人狡猾,他們都死了。但是大汗還是降下了怒火,把術侖一族的男孩全部剝了皮挂在剛杜拉山山口。據說光三歲不到的孩子就挂着好幾個,他們風幹在山口,看上去就像一排蠶蛹。”
胡爾特小汗搖了搖頭,他的眼睛在火把下閃躲,泛着恐懼的光:
“不僅如此,大汗把他們的女兒丢給了奴隸們,還把術侖和伊勒德的屍體拖了回來,在肚臍上點了天燈,就挂在那些奴隸的帳篷裏,讓他們親眼看着、靈魂不得安寧!”
掠過深草的風驟然急促起來,那低低的風聲呼嘯着穿過山隘,嗚咽着、像是遙遠的地方傳來女人凄厲的慘叫。火把呼啦啦的撲朔,兩個人打了個顫,身上同時泛起了刺麻的寒意。
他們從對方的眼裏看見了恐懼和動搖,于是兩個人都別開臉,舉着火把、一言不發地往金帳走。然而那怨恨不甘的嗚咽聲再次響起了,胡爾特一個激靈、唰一聲拔出了他的馬刀,指了指旁邊軍帳前的侍衛,呵斥道:
“快去看看,是誰在裝神弄鬼?!”
大汗的侍衛并不聽從他的指揮,只是交叉着雙手笑了笑,一臉習以為常的模樣:
“是阿拉夫罷了,小汗請收起你的刀,不用害怕。”
烏蒙和胡爾特迷茫地望向軍帳後,那裏有一團蜷縮着顫抖的影子,幾個少年正踩在他身上,其中一個揪着他的頭發把他拽起來,狠狠朝他臉上吐了口唾沫:
“呸,你再敢在外面說你是摩漢部落的子孫,我們就把你這個猴子腦袋砍下來,扔給你的弟弟當球踢。”
其中一個少年在阿拉夫恐懼的嗚咽裏哈哈大笑:“他的父母都怕極了他的臉,聽說他剛回來那天,他兄弟被他吓得做噩夢。”
少年們發出歡快的笑聲,有人解開衣帶,溫熱地液體灑在了阿拉夫的頭上,他捂着臉,瑟縮着往軍帳邊躲。
少年們離開的時候,他還躺在濕漉漉的野草中,掙紮了許久、卻沒有起身。
烏蒙皺着眉,問侍衛:“摩漢部落的阿拉夫?我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
大汗的侍衛叉着手,懶懶地并不想回答小汗們。卻是胡爾特壓低了聲音:
“我知道,就是前不久,從胤人的都城回來,給大汗送信的那個孩子……”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沒有再說話。
有馬隊高舉着火光疾馳而過,掠過他們身旁的時候,首領的兜帽在風中飄落,晦暗的光線流瀉在他光滑如絲綢的長發上,純金的顏色裏仿佛騰起了橘緋的火焰。
胡爾特舉着火把的手一抖,火星子迸濺出來,差點點着了烏蒙綴滿珊瑚的胡子。烏蒙一邊拼命拍打着瀑布般的胡須,一邊用胳膊肘捅捅他:
“是鷹部的人?阿日斯蘭不是也去大胤求親了嗎?來得是誰?”
胡爾特目瞪口呆地凝視着翻身下馬的少年,喃喃地動了動唇:“是阿日斯蘭的兄弟,小汗蘇日。”
“他來做什麽……”烏蒙話音未落,自己也意識到了什麽。
北境貧瘠。
而貧瘠的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