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來已經日上三竿,睡得出乎意料地安穩。司徒鄞寅時初便離開,留話不許擾我休息。

因着皇上頭一次留宿,我剛起來,宮女們便端着各色侍物齊刷刷站了一排,等着服侍我後讨個好彩頭。

為首的是迢兒,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對着我笑。

打過賞後,我令她們都退下,連迢兒也不用,想獨自靜一靜。

拿起梳子,無意間偏頭,我的目光頓時定住。

銅鏡中,長發撥開的脖頸上赫然印着一痕淺紅齒印。同一時間,想到那張俊朗又狡猾的臉。

我頭腦空了幾霎,心尖冒出似甘似辛的滋味,擡手将衣襟收緊。

時光飛快,翌日便是省親之日。

這幾日司徒鄞得空便來,清涼的天兒一把扇子從不離手,每次來,必帶些新鮮東西——不是給我,卻是搏得宮中女娥內監受寵若驚。

我看在眼裏,不說什麽,他倒是再也沒留下過夜。

雖察覺了他眼中日盛一日的光華,但這幾日我一門心思撲在和家人團聚上,旁事都暫且不理。

好不容易熬過這日晌午,誰知宮中一點動靜都沒有。

迢兒吃過飯就在殿門口等着,許久不見有行賞的公公過來,也很納悶。

“按例,凡妃嫔省親前一日,從太皇太後、皇太後,到皇後、皇上皆有賞賜。這……可是出了什麽差錯?”

我聽這一說,預感更不好。鴻雁端了壺菊花茶過來,輕叫了一聲“娘娘”,低頭才發覺,好好的一條絲帕已被我攪得變了樣。

我扔下帕子,茶水顧不上喝,又叫迢兒去門口等着。

迢兒領命去了,我心緒不寧,鴻雁細聲寬慰我:“娘娘放心,皇上對娘娘這樣上心,是絕不會委屈娘娘的。許是……皇上正暗中為娘娘準備一份大禮,想給娘娘一個驚喜。”

我苦笑,“別是什麽驚吓就行。”

直等到日落西山,傳旨的公公也沒來。秋水提議去找皇上問一問,我以為不妥,卻也沒有更好的門路,晚間只得一個人賭氣地囫囵睡下。

一夜無眠,第二日清晨終于盼來傳旨的人,是陳公公手底的小寬子。

“皇上口谕,近日天寒地凍,宮外道路難行,免去娴妃娘娘今年省親之務,請娘娘好生将養身子。”

我腳下一個不穩,迢兒連忙将我扶住,轉眼向小寬呵斥:“你胡說什麽!”

小寬跪下來:“奴才只是傳話的,萬不敢胡言造次!”

“皇上……在哪?”我艱難地問。

“這……”小寬為難。

迢兒急:“還不快說!”

“你只管說,我保證皇上不怪你。”說完這句我便悔了,再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如今我拿什麽保證?

“皇上在上書房和大臣議事,恕奴才多嘴,娘娘還是不要過去的好。”

上書房是君臣議政的地方,後宮妃嫔——哪怕是皇後太後也不得入內,應妃這幾年如何驕縱,也不敢逾越了這條規矩。但我卻顧不得,錯過了這次,與家人相見又不知何時。

迢兒要跟着,被我拒絕了,強闖上書房這等事,還是我自己來吧。

離上書房還有一段路的時候,意外聽見了應妃的聲音。

握椒殿原本離得上書房近,應妃就站在宮門處,呵斥着手下的小宮女在牆角堆雪人。可憐那女孩衣衫單薄,凍得通紅的雙手握着雪球,應妃時不時地斥幾聲,吓得更加瑟縮。

這等事我不願再理,當日一個冠劍惹下了多少麻煩,況今日還有要事在身。

可不想找事,事偏找我,經過握椒殿的宮門口時,我被人攔了下來。

應妃上下打量我幾番,皮笑肉不笑道:“妹妹獨自一人風風火火的,是要到哪裏去啊?”

“見過應妃娘娘。”我略一施禮,剛屈膝,便針紮般的疼。

“喲,妹妹幾時這樣客氣了?——你,愣什麽愣,還不快堆,不堆得像人那麽高甭想起來!”

我皺眉,忍了忍還是淡淡開口:“好好的一雙纖纖手,被雪摧殘了未免可惜。即使皇上出來看到了雪人,得知姐姐的做法也未必高興。”

應妃冷冷一笑,語調尖酸:“真是改不了多管閑事的毛病,你若不嫌煩,大可再帶回宮去,反正本宮不缺奴才,看你能帶走多少個?”

有一個瞬間,我當真想一個巴掌掴在這張臉上,閉目順了順氣,擡步便走。

“等等!你——”應妃突然拔高音色:“皇上召你去上書房?!”

已走出兩步的我回頭,應妃臉上是難以置信的神情,想必終是意識到,這條路只通往兩個地方,不是她這裏,就是上書房。

我面無表情道:“無诏。”

應妃先是訝異,繼而不解,最後接連呵笑幾聲:“呵,呵呵,原來如此。”

她将雙手從暖手籠裏抽出來,籠袖丢給身旁的煙花,自己抄手負在胸前,指甲塗染的血蘭花汁迎着朝陽,點點旑旎。

夜神留霜,還留不留得住男人的心魄?

我收回無益的神思繼續走,站得時間長了,好一些的膝傷又開始疼。

嬌柔的語調從背後追來:“聽說妹妹今年的省親被皇上罷免了,哎,真是可惜,本宮每年有兩次省親呢,若能分一次給妹妹也好啊。”

是啊,世上的事,總有許多不公。

應妃沒有攔阻我,想必是等不及要看我闖進上書房了。我也心知,即使司徒鄞不計較,太後知道了不會輕縱我,群臣知道了,也免不了口誅筆伐。

後來想想,我那日真是吃了糊塗蛋,如何就被思家的心情蒙了理智,做下這種蠢事?然而當下時刻,我一心只想着省親,義無反顧推開了上書房的大門。

上書房中,司徒鄞龍椅裏微倚着身子,議事的清肅神情是我不曾見過的。他面前一張寬大玉案,下首站着兩位外事大臣,都是一副被我吓到的模樣。

我神色不動,行叩拜大禮。

司徒鄞同樣不動聲色,看我一眼,居然八風不動地扯起謊來:“比說好的時辰早了些,不過也好。兩位卿家先退吧,咱們明日再議。”

雕花門阖上,司徒鄞的扳指扣得玉案玎琅作響,“你自己起來還是我過去?”

我麻利地站起來,避開他的眼,單刀直入道:“我為省親的事情來。”

“嗯,過來磨墨。”他修長的食指點着硯臺,優美而斂力,像極一只握劍的手。

我從無關緊要的地方斂回心神,步伐未動。

“你知道,”又是嘆氣,司徒鄞清亮的眸子轉着光彩,“我不會為難你,你的腿尚未全好,如何回去?”

我不領他的情,“這是我的事。”

“一年就這麽一次機會,我在宮裏,我母親在家中一無兄長可靠,身邊妹妹還小,只能終日盼望離家的兒女。我也并不多求,但是屬于我的,希望皇上不要拿走。”

說着說着,我有些氣急敗壞,除了失落,還有一分為他的不理解。

到底是習慣了殺伐決斷的君王,喜歡按自己的想法做決定,不會考慮他人半分。

司徒鄞不急不躁,歪頭閑閑發問:“你是在同我鬧別扭?”

我氣悶:“我在說——”

話未完,司徒鄞倏忽長身而起,神色冷郁向我而來。

下一刻,我的眼睛跟不上閃動的袍影,再眨眼時,面前已然無人,肩膀被他提起,後掠數步。

一只漆黑袖箭穿過我剛剛站立的位置擲進柱中,尾羽輕顫,如龍低吟。

司徒鄞緊緊護我在懷,眼色如鷹盯着南面的窗子,呼吸近乎于無。

那一剎,除了籠在身邊的淺淡藥香,我腦中一片空白。直到窗外一條黑影閃過,緊接着有人高喊:“有刺客,保護皇上!”

一巡人撞了進來,領頭的是侍衛長張路,一臉戒備之态,警惕地觀望四周。待确定安全,張路抱拳跪倒:“屬下失職,罪該萬死!皇上可無恙?”

司徒鄞慢慢放下手臂,扣住我的手腕帶至身後。“你是該死。找不到人,便不是死這麽輕易。”

侍衛長的八尺身軀明顯抖動了一下,而後堅決領命:“若無法擒賊,屬下萬死不辭!”

司徒鄞轉頭,輕輕摸上我的頭發,眼底染着一層顧慮。

他輕聲對我道:“不要怕。”

我茫然地看着他,忘了點頭。

宮中進了刺客,我被十幾個侍衛左擁右簇送回眷瑗殿。路上有人看到這架勢,還以為是我擅闖上書房,皇上下令押送我去天牢,其中一個握椒殿的宮女還忍不住笑出了聲。

眷瑷殿的人見到重兵鎮守也吓壞了,司徒鄞的意思是不可外揚,我便告訴迢兒,是我一時手癢忍不住偷了上書房的寶貝,皇上派兵看着我直至找着為止。

迢兒狐疑地看着我,“這事兒可有點蹊跷。”

我苦笑一聲,“還真是蹊跷得很。”

想這皇宮戒備森嚴,居然進了刺客,而以司徒鄞的性子,居然處理得如此低調。

不想“寶貝”沒過三個時辰就找到了。

“刺客什麽來頭?”我問前來回話的張路。什麽樣的刺客,一心想要我的命?

“回娘娘,刺客殊死抵抗,死于當場。不是宮中之人,身份還在調查。”

“他長什麽樣子,身上可有什麽标記之物?”

“這……”張路為難,“皇上不讓多言,恐污了娘娘的耳朵。”

我眼底暗了暗,“那皇上呢?”

“皇上無恙,皇上說,絕不會再讓娘娘身涉險境,請娘娘不要擔心。”

命侍衛長親自向我複命,是讓我放心之意。但越是如此,這份心越是放松不下。

一個膽大包天的刺客混進宮裏,合宮都沒驚動,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了結。如此快刀斬亂麻,不禁讓人覺得在隐藏什麽……

“娘娘在想什麽?”張路問。

我留意他一眼,他也并不年長,只是生得黝黑粗犷,遮住了稚氣,顯出幾分滄桑。我笑了笑,問秋水換杯熱茶,而後告訴張路,走時将他的人都帶走。

張路領命退下。

無法省親,再加上今日行刺,我晚飯實在沒胃口,胡亂地睡下,卻在夜半驚醒。

黑暗中我直直坐起,後背遍生冷汗,卻一分也想不起噩夢中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