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素月流天(三)
沈月透睜開眼,入目是梅染色的紗簾帳幔。
這個帳幔,連帶她身下床榻枕褥的觸感,甚至鼻尖嗅到的氣息,都是陌生的。
她戒備頓生,拔下簪子,用入發那頭去挑開帳幔往外瞧。
只是一間閨房。
琥珀包邊的銅鏡占了半面牆,旁邊置着水沉木的梳妝臺,上面擱的妝奁是翡翠彩貝雕的。
窗邊那金絲楠木打的書桌上擺着文房四寶,另配了一對鎏金鶴息鎮紙。後面牆面上挂着的字畫是繡在絲帛上的,山河圖的花樣,提着“路迢迢,相逢不滿疏翁笑”的字樣。
桌前隔着并蒂青花纏枝蓮紋玉座屏,屏風後又是小桌,門口正對着高椅子方案,另一頭架子上擺滿了珍寶古玩,不用細看,只粗略晃一眼那沉甸甸的氣息,就是鋪面而來的銅臭味。
門大開着,黃色的日光似乎是陳舊的一般。
沈月透走出去,正是園景。
青石板壓出的小徑,直通鬼斧神工的假山廊道,山石間不知哪裏來的水源,引出了緩流小瀑歸于湖面。
湖周能看到錯落植栽,若非這個季節,想必該是花木蔥郁。
幾乎過了一炷香,沈月透才從那重刷的白粉牆認出來,這裏是自家的京城別苑。
怎麽會…在這裏?
她原先只跟着爹娘來看過幾次,那時候這裏充其量只能稱為小雅。
後來她同沈康分家後,只拿錢在盛安城重新盤了個小宅子,這裏就成了沈康的,她也沒有管過,沒成想竟已收拾得這般精致。
她記得,她本來是被關了,因為知道大夫人肯定不敢讓她死,所以她以絕食要挾大夫人放人,後來就不知怎麽的沒意識了,為何一睜開眼,會是在這裏?
都發生了什麽?
再一轉頭,她才看見身後跟着兩個小丫鬟,半低着頭,都在怯生生看着她,也不知從什麽時候出現的。
怎麽會有這麽古怪的小丫鬟?不問安不扶手,就這麽蹑手蹑腳跟着主子?
她好奇,往前走一步,小丫鬟也跟着她走一步,她又往後退一步,小丫鬟也退一步。
“你們是沈侯爺安排看這裏的?”她停下步子問。
兩個小丫鬟搖了搖頭,又急忙點點頭。
她更好奇了。留幾個小厮婆子看着就足夠了。沈康怎麽會在這裏留下伺候人的小丫鬟?
“你們是來伺候我的?”沈月透轉過身,盯着她們兩個。
小丫鬟同時點了點頭。
沈月透的目光從一個低着的頭頂劃到另一個低着的頭頂,忽然有點反應過來了。
“你們兩個…不會說話?”
小丫頭再次點了點頭。
沈月透瞬間領會。這是唐岫遠安排來的。
除了唐岫遠,不可能再有人會用這種下人。她啞口失笑。
看來…是唐岫遠把他從鄭家救出來的。但是他圖什麽呢?退婚書都收了。
一個小丫鬟輕輕上前,拽了拽沈月透的衣擺,不知道從哪端出來一碗湯藥遞過去。
“給我的?”沈月透掃了一眼黑咕隆咚的藥,仿佛都能想象到那惡心人的味道,直接就推開了。
不想喝。
她喝藥向來不太容易,自己家的小丫鬟尚無法勸動她,更何況這裏的兩個小啞巴?她更肆無忌憚。
小丫鬟不強求,默默收回了碗。沈月透正感萬事大吉之時,另一邊的衣擺突然動了動。
她看過去,原來是另一個小丫鬟抓住了她的衣擺。如法炮制,一碗一模一樣的湯藥又送到了她眼前。
她又推開。
這邊又送上去。
她再推開,那邊繼續。
“我不喝!”沈月透急了。
兩個小丫鬟低頭。然後…繼續。
沈月透想走,奈何被抓住了衣擺。畢竟小丫鬟身有殘缺,而且是為了她好,她又不忍心動手。
就這麽一來二去迂回,最終她還是因為耐心不敵,喝下了那碗湯藥。
小丫鬟立馬遞上帕子,她擦了嘴,恨恨将藥碗塞回小丫鬟手中,心裏直罵唐岫遠這是從哪裏找來的好人。
園子有水汽,站了一會,沈月透覺得有點涼了,剛準備回屋,小丫鬟就拉着她的衣擺,把她往另一條路上帶。
“去哪?”沈月透不解。
小丫鬟指了指那邊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筆畫了幾個動作,沈月透居然真的看懂了。
“你是想說有人在那邊等我?”
小丫鬟點頭。
沈月透擡步跟着去了。她以為是唐岫遠。
穿過垂花門就是正院。這間別苑不大,只有三進。她那間廂房是直接布在園子裏的。
明明都做好準備一輩子不見了,可是聽到有人在等她,她還是…
就問問他為什麽要救自己出來!合情合理。沈家沒有欠人情的惡習,總要搞清楚的。她在心裏替自己找臺階下。
到了堂屋門口,沈月透理了理衣襟,又攏齊頭發,調整好呼吸,才推門進去。
幾乎就是她推門進去的同時,小丫鬟就發現,這個主子眼底的光熄滅了。
屋裏坐着的是鄭家大夫人。
還不等沈月透做出反應,大夫人就親自站起身,拉着沈月透,讓她坐在了自己身旁。
大概是之前的記憶重合,沈月透感到幾分熟悉親昵,倒也沒有急着避開,只是冷冷看着大夫人熱情的臉。
“沈丫頭,我知你心有怨氣。老二家的那個對不住你,也對不住你們沈家。你放心,我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交代什麽?沈月透心不在焉。
她打一開始,就沒打算讓鄭家給她什麽交代。她只是想弄清楚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不想再做提線木偶,連讓人擺弄都迷迷糊糊罷了。
至于鄭家給交代。能交代什麽呢?殺了二夫人?那也與她無關了。
二夫人最應該給交代的是她娘,她繼母,她爹,甚至鄭将軍,也輪不上她。
大夫人又握過沈月透的手,道:“沈丫頭,我知道你好。打從第一面見你,我見你乖乖巧巧的,就忍不住疼你。這你可還記得?你放心,日後再有人讓你委屈,我都第一個不依。”
沈月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不說話,只在心裏盤算該怎麽樣讓她走。
直接趕走的話,怕她心願未了,一直想辦法再來。
大夫人見沈月透沉默,只當她是記起了過去,算是接受好意了,便趁熱打鐵,試探道:“沈丫頭,你可與那唐家主定了親?什麽時候的事?我竟然都沒有聽過。”
聽到唐家主,沈月透回過神來。
“我娘定的。娘死後就沒人再提過,大抵是都忘了。”
“哦?”大夫人心中舒展半寸,“這話如何說?那婚姻大事,沈丫頭可想好了要嫁給他?如今你爹娘都沒了,若是不嫌棄,我願意替老二家的贖罪,替你爹娘照顧你,你的婚事,我們也當替你操辦。你心裏怎麽想的,大可直接同我說來。”
想讓你趕緊走…
當然,沈月透沒這樣說。事關唐岫遠,她不會亂來。
“不必了。成親之事我還沒有想好,就不勞鄭家費心了。”
大夫人默了片刻,轉口道:“沈丫頭,不瞞你說,你無依無靠,那唐家主咱們又不了解。再說,唐家買賣多,魚龍混雜,我是真的怕你去了受委屈。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前些年,又鬧出了那檔子事,這婚事…”
沈月透聽不下去了。
不是對被揭傷疤感到不滿,只是覺得雞同鴨講浪費時間。
大夫人又接道:“沈丫頭,老二家那個孩子,你表哥青鋒,你可記得?其實我這次回來就看出來了,他對你啊很是上心。”
這下沈月透總算明白大夫人是來幹什麽的了。
是想為自己和鄭青鋒說媒?然後自己嫁到鄭家,就也成了鄭家人,和他們一同保護鄭家的名聲,就不怕二夫人做的那些事被公之于衆了?
沈月透笑了。大夫人打錯了主意。
她第一不會嫁給鄭青鋒。第二,就算嫁給鄭青鋒,也不會為了鄭家名聲就不說真相。第三,她本身也沒打算把那些事說出去。
“大夫人回去吧。我原先只将他當表哥,再無其他。”
大夫人猶不死心,繼續好言相勸:“青鋒這個孩子,是我看着長大的。人老實,又聰明,以後肯定比他爹強。沈丫頭你放心,他定然做不出欺負你的事情。若是他日後,拿你非完璧之事來…”
還有完沒完啊?
沈丫頭當即站起身,給兩個小丫鬟使眼色:送客。
她真想不明白這世上竟真的能有這樣大臉的人。鄭家傷天害理之事才揭穿,她又剛剛被大夫人放出來,這人就真的好意思舔着臉又來求親?
“大夫人回去吧。我身子沒好,現在無心想這些。”
大夫人将這話理解成了:容它再想想。這是姑娘家的嬌羞,她自然顧忌。
大抵,她是覺得鄭青鋒家事樣貌都數一數二,又不嫌棄沈月透,已經是沈月透這輩子能找到最好的婆家了。若非鄭青鋒也有心,她還未必真的肯舍得豁出自己的好侄兒去。
一開始,她可是覺得自家侄兒只有京城數一數二的貴女才能配得上的。
偷偷劇透,下一章叫花下歸來。
月月和木頭要開始醬醬釀釀啦(羞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