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

理好種子之後,許大郎就背着背簍,扛着農具到了自家的耕地裏。

分配的這幾十畝地裏,有一半是在半山坡上,另一半則是平地,只是都差不多的貧瘠罷了。

連着忙碌了幾日,最後一天他将種子全部種下的時候,太陽已經明晃晃地挂在了正當空。

臨走前,許大郎又認認真真地将農田掃視了一圈。

翻過的土地被劃出一道道的田壟溝壑,透着微微濕意的土壤雖貧瘠,卻依然盡力孕育着懷中的種子。

等再過一些時日,種子們便會破土而出,長起嫩綠的小芽。

“只希望它們不要長得太壞,白白辜負了公子的一番期望。”許大郎心道。

……

扛着鋤頭往回走時,許大郎恰好碰到了同樣從地頭裏回來的幾個人。

這幾天剛引水澆過地,田間地頭的土都濕潤着。在地裏走過一圈,不論是犁耙鋤頭還是他們自己身上都沾了不少泥巴。

衆人也不在意,索性一起蹲在石頭上,舀水清洗着。

遠遠看見許大郎的身影,其中一人叫了許大郎一聲,示意他過來和他們一起洗。

許大郎走到他們邊上,接過對方遞來的水瓢,蹲到一旁舀水。

最先給許大郎讓出半個身位的男人擡起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人,用眼神示意道:“你不是剛還要問人家話嗎?人來了你怎麽又啞巴了?”

男人瞪了對方一眼,見許大郎目光投過來,他壓低了聲音問道:“最近這兩天你家裏是不是住進人了?”

聽到這話,許大郎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

“難道是有人看到了公子的行蹤?”他最先想到的便是這個。

“這不可能。”

許大郎很快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公子這些時日從未出過院子,平日裏行動也極其小心,不應當有人看到他的身影。

而自己家院子的位置又特殊,尋常人要繞過半個小土丘,才能看到院子裏邊的景象。

當初選宅基地的時候,許家人選的都是別人挑剩下的地方。現如今卻多虧了當時沒人想選這附近。

這一片地方只有許大郎一戶院子,雖說冷清了點,但也少了許多麻煩。

而院前的小坡又恰好擋住了路來路過的村人的視線,給謝虞琛的隐匿創造了一個極為有利的條件。

确定了不會有見過謝虞琛的身影,許大郎這才稍微歇下心來。

他手上動作不停,一邊舀水沖洗着耙上的泥水,一邊頭也不擡地應道:“有什麽事了?”

自從劉家人搬來村子之後,雖然明面上沒人敢去別人家借宿了,但私底下還是會有不少小販在路過蓬柳村時,選擇在相熟的村人家裏住一晚。

等到第二日走之前,再留下些糧食布匹,也已經成了不少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許大郎前日裏還看到,一大清早就有人挑着擔子從這對互相使眼色的王家兄弟二人的家中出來。

看模樣并不是他們村的人,想來也只能是附近趕路的貨郎了。

兄弟二人見許大郎這副姿态,就知道他們家私底下租房給客商的事大抵是被許大郎給撞見了。

索性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我家三郎前兩天從你家附近路過,看見有炊煙從你家院裏飄出來,可你那幾天分明不在村裏。”

“你可要當心些,千萬不要被別人家發現了。”旁邊一人聽到他們的對話,湊過來提醒道。

“特別是那錢嫂子一家!那家人啊,可真是……”那人話沒說完,但衆人心裏都跟明鏡兒似的。

錢家那一家子,幾口人裏就沒個正常的。也就是那個二郎還明白些事理,結果還折了一條腿。

要是讓錢家人知道了他們私底下的生意,保不齊又做出什麽事來。

聽到這話,許大郎才終于松了口氣。剛想跟衆人道謝,就聽見王家二郎有些疑惑的聲音在幾人中響起。

“不過這半個月裏,你家的竈火好像燒得格外勤。好幾次我去地裏的時候都能看見。咱們一整個村裏,就你家的炊煙在飄。”

聽到這話,旁邊的幾人也都連連應和。

“是嘞,我也看見了。”

“我忘了是哪天來着,反正他們家的炊煙從早飄到晚,就沒斷過。”

衆人議論了幾句後,便将最大的疑惑抛向了許大郎——

你到底是在做什麽營生,才能讓竈火從早到晚一直燒着?

就算是家裏柴火多也禁不起這樣糟蹋啊!

謝虞琛教過許大郎如何隐瞞他的身份,如何和不同的顧客打交道,如何做糖,如何叫賣,可偏偏沒告訴他應該如何面對這個問題。

許大郎低頭不語,眼裏直盯着河裏的石頭,手裏的木頭鋤把都快被搓出火星了他也沒想到一個合适的的答案。

半晌他才支吾着開口:“……人家錢給夠了,燒火什麽……咱也管不着。”

“也對,是這個理。”衆人點頭。

左右人家是給了柴火錢的,做什麽是人家的自由,他們管不着。

“只是從早到晚一直飄着炊煙多少有些顯眼,當心被劉家人知道了之後記恨上你。”臨走前,王家兄弟還不忘又提醒了許大郎一句。

回到家中,謝虞琛只掃了一眼,便開口問道:“今天出去遇上什麽事了嗎?”

剛走進院子裏,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的許大郎:“……”

他愣了一下,很快就回過神來,把剛才在河邊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

“确實是有些大意了。”

謝虞琛想起前些日子裏一刻不停地趕着時間熬糖,在心裏啧了一聲。

但這樣躲躲藏藏的也不是什麽長久的辦法。

謝虞琛想了一下,對許大郎吩咐道:“這幾天把發酵好的那一盆江米做成銀絲糖後就不用再生麥芽了,先把糖賣掉再說。”

謝虞琛向來漫不經心的神情難得繃緊幾分,許大郎也不由得跟着緊張起來,惴惴不安地看向謝虞琛,等着他接下來的安排。

“等到了定徐縣後,你帶着銀絲糖先去一趟陳家,看看他們是什麽态度。”謝虞琛繼續吩咐。

許大郎第一次賣銀絲糖時,陳家的那個郎君阻止了同伴拿碎銀結賬,吩咐他去陳家大宅拿錢,應當不是個無心之舉。

畢竟一百多文錢在普通人眼裏算得上一小筆巨款,夠全家花好些時日,但在那些世家公子眼中卻是根本不夠看的。

謝虞琛現在還猜不出對方這麽做的具體原因,但即使是自己會錯了意,陳家郎君就是單純的摳門不想多花錢,讓許大郎多跑這一趟也不會損失什麽。

……

按照謝虞琛的吩咐,許大郎到了定徐縣後,連住處都沒安頓好就立馬挑着擔子到了陳家的府邸。

那日許大郎過來拿錢,給陳家的管事留下了些許印象。見他過來,便将許大郎帶進了門口的下房中。

“不敢勞煩管事。”

許大郎恭謹地道過謝後,便将自己的來意說明。

“上回郎君在我這兒買了幾盒銀絲酥,只是時間倉促,我也只做了胡麻餡一種。這回新制了幾種餡料,想着也許郎君覺着有趣兒,想嘗嘗鮮,便挑着擔子過來了。”

這話說得極為妥帖。前些日子銀絲糖在城中小小風靡了一把,有多少人都在談論着那日突然出現在城中,又很快消匿不見的賣糖貨郎。

但管事常常會想,當日若不是他們家小郎君買了銀絲糖,替對方打響了名頭,也不會有後來那麽多人關注一個小攤販。

現在這貨郎琢磨出了新鮮口味,不去支攤叫賣,反而挑着擔子來了他們陳府。

這一番舉動把陳家的面子和裏子都照顧到了,管事心中也極為滿意。

管事打心底裏覺得舒服,客套了幾句後就讓一旁的小厮去取錢,打算買下許大郎手裏所謂的新鮮滋味。

“做什麽呢,這麽熱鬧?”

門口突然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帶着些吊兒郎當的調調。

許大郎和管事同時轉過身去,只見一個身着窄袖圓領長袍的年輕郎君倚在門前,衣着打扮都是最時興的樣式,發髻旁還別了一小朵簪花,頗有些風流倜傥的意味。

“郎君怎麽到這兒來了?”

管事的見到來人,趕緊迎了上去,湊進去看,才發現男人的衣衫都濕了。

“怎麽還沾了一身的水?”

他一邊念叨一邊從仆從手裏接過布巾,給他擦着衣衫上的水珠。

“愣着作甚?還不趕快打盆熱水過來!”

門外的小厮打水的打水,端茶的端茶,立馬跑走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