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毓從宣平侯府出來,上馬行至巷口,瞧見西角門子那裏有人推搡着一蒙着腦袋的男子進去。

身後劉福認出是大理寺的馬車,提醒道:“二爺,像是小秦寺丞的人。”

鐘毓點頭。

秦元良還真是利索,這就審完,将人給送回來了。

“不與咱們相幹,大爺還在前頭等着呢。”

鐘毓夾緊馬腹,順着巷子七拐八拐,片刻便沒了蹤影。

臨近宮門處,落着一頂小轎,銀頂皂帏,檐子上勾着金邊,佩刀侍衛兩名,轎夫立在牆根,做恭敬模樣。

聽見馬蹄子的聲音,侍從低聲通傳:“侯爺,二爺到了。”

“嗯。”轎子裏低低地開口,應了一聲。

接着,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撥開轎簾,官靴落地,迎面,鐘毓主仆兩個正到跟前。

鐘毓翻身下馬,還沒站穩,就着急忙慌地笑着賣派。

“大哥!都跟咱們算的一樣,狼剃了羊毛,這會兒已将那小畜牲全須全影還給買賣家了。”

他說的是方才瞧見的事情。

秦元良審完了周博遠,将人無恙的還回了宣平侯府。

前頭的戲碼唱罷,後面就是收尾的事情了。

“買賣人把麻煩推了你?”鐘銘将手中的扇子遞給他。

又拿備着的幹淨帕子,給他擦去額頭上的汗。

鐘毓接了就扇子呼呼的扇風,笑着描述崔浩話裏的意思:“那人可是親口應下的話,只要我能了了此事,怎麽都成。”

扇子上的墨香随着風撲在臉上,吹起他鬓邊的碎發。

有宣平侯府的金字招牌在,‘怎麽都成’,豈不是擡擡手的事兒。

鐘銘笑着敲他的頭,嗔怪道:“穩重一些,待會兒你還要去見她,粗心浮氣的,怎麽給人家吃定心丸?”

鐘毓揉着腦袋,笑着給兄長作揖:“我去看她,後頭的事兒,就全托大哥您幫襯了。”

鐘銘抿起嘴攆人,“去吧去吧,到了她跟前,可別這麽莽撞。”

二人是一母同袍的親兄弟,父親去的早,鐘銘拿這唯一的兄弟當親兒子養,自是多加寵溺。

這小混蛋被寵壞了,又随了父親,是個悶葫蘆的性子。

前些年,不知道犯了什麽脾氣。

不管不的跑去了滇西,說是要憑自己的能耐幹一番事業。

家裏老娘提起這事兒就紅眼抹淚,尋死覓活地逼着要見兒子。

眼下好容易人回家了。

甭管是看上了李家的姑娘,還是張家的姑娘,只要他肯在跟老娘前守着,就是金枝玉葉,自己這做兄長的,也要想法子替他謀來。

再說了,張家那位小姑娘他也是見過。

性格乖巧,又是個知書達理的好孩子。

他們鐘家不講究那些虛禮,即便是嫁過人,日後只要能跟老二好好過日子,就是個好的。

“知道了!”鐘毓見人心切,沒等兄長把後面的‘緊箍咒’念完,就風風火火地打馬,往宋國公府趕。

“臭小子。”

鐘銘笑罵一聲,撩袍上轎,不緊不慢地朝宮門而去。

此時此刻,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在家等的翹首以盼。

“瞧見沒?鐘家的馬車或者是轎子都成!”張承樂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打着旋兒的原地轉。

眼看着天快擦黑了。

說好的大約莫這個時辰到,怎麽還不見人影?

芳蕊苦着臉搖頭:“熱的人滿腦門子是汗,別說是馬車了,就連個人影也沒瞧見。”

小丫頭遭了罪,小聲抱怨道:“您要是急着見鐘家二爺,去二爺院子裏等啊,他與咱家二爺交好,就是來了,也頭一個往他們那邊去。”

張承樂沒好氣地擺手:“起開起開,你這個糊塗蛋,什麽都不懂,別在這兒給爺瞎摻和。”指着門口,“快出去再看,瞧見了鐘家二哥哥,拖着也要領咱們這兒來。”

芳蕊才出院門兒,又邁步回來,撇着嘴道:“鐘家二爺沒等來,六姑娘來了,哭的跟淚人兒似的,同夫人一道,瞧着二爺也在呢。”

這集雅軒裏到處都挂着花鳥魚蟲。

待會兒夫人要是惱了,少不得要再多怪罪五爺一樣。

芳蕊門口也顧不得去,忙喊了幾個丫鬟一道,将挂在屋檐下的那些籠子提籃都藏了起來。

張承樂聽到夫人也跟着過來,腦袋疼的愈發厲害。

腳下踉跄兩步,往窗前的軟塌上一栽,恨不能真醉的不省人事才好。

王氏進門先喊兒子,瞧見犯事兒的還在那裏悶頭大睡呢。

氣地上手打他兩下,又轉身抄了雞毛撣子,要好好懲治這個逆子。

張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還不忘替小哥哥求情:“娘親……娘親別打……別打了……只是明琴那丫頭胡亂聽了兩句,小哥哥到底有沒有仿大哥哥的手谕,還未可知呢……”

張承安張開雙臂,将兄弟護在身下,也幫着求情:“是啊,大娘先別急着動手,伯父已經出去打聽了,真要是仿了,左右大哥哥是咱們一家子的,也還有回旋的餘地。”

王氏出身将門,旁的不知道,但軍令如山四個字還是明白的。

“回旋的餘地?你大哥哥是正二品龍虎将軍,他是什麽?”王氏指着張承樂,眼圈通紅,恨不能一撣子打死了這逆子,再不給家裏惹事。

張婉哽咽道:“娘親怎麽知道,那手谕不是旁個仿的?”

王氏巴掌舉得高高,恨不得再多打那逆子兩下,可女兒護在前頭,她終是舍不得打上去。

“你們這三個冤家哎,真真是要了我跟你爹的命唉——”

兒子是她親生的。

是不是他作下的禍,當娘的豈會不清楚。

小兒子自幼就愛仿他大哥哥的字跡。

這事兒,除了他,還能有誰?

王氏捶着腿就哭,這些年在婆母跟前養出來的體面也不要了。

嘴裏打着磨,将三個不省事的兒女全罵了一遍。

張承安離得近,又要在前頭護着弟弟妹妹,頭上臉上生生挨了好幾個巴掌印兒。

鐘毓跟着管家進來,裏頭訓子的一幕還沒演完。

張承樂癱在軟塌,偷偷眯一只眼偷觑情況,張婉背着身子坐在一旁的圓凳上哭。

素日端莊的大夫人竟然在地上嚎啕着罵人,張承安跪在一旁要勸,一巴掌接一巴掌的挨打。

鐘毓将一屋子人打量了一圈。

挪動腳步,蹲在張婉跟前,遞上自己的帕子:“六妹妹,這是……怎麽了?”

張婉打着哭嗝擡頭,瞧見是他,眼睛一眯,淚珠子又斷了線似地落了下來。

“真哥哥……真哥哥你救救我小哥哥……”

纖細的柔荑抓住帕子,也緊緊抓住了鐘毓的半個手掌。

她指尖微涼,沾着傷心的濕意。

鐘毓看的心裏針紮似的發疼。

“別哭了,萬事都有我呢。”他指腹粗粝,小心揾去她落下的一行眼淚。

張婉抽一個哭嗝,點頭擠出一個并不好看的笑臉。

真哥哥來了,她便什麽都不怕了。

就像小時候一樣。

小哥哥拿了她最喜歡的金步搖,跟人換了只梅花翅,蟋蟀沒兩天就‘戰死沙場’,可她參加小姐妹的春日宴,卻沒了好看的步搖。

哭的正傷心的時候,真哥哥捧了個盒子,遞在她的眼前。

打開,金步搖便失而複得。

有真哥哥在,從來沒有讓她為難的事兒。

鐘毓将帕子放在她的掌心,像兄長一般,揉了揉她亂了的留海:“濃濃乖,你身子本就不好,傷心過度越性虛虧,回頭吃着苦苦的藥,又該哭鼻子了。

張婉乖巧點頭,捏着他給的手帕擦了眼淚。

鐘毓跟張承安一起,将王氏從地上攙起,才不緊不慢的扯謊解釋。

“是哪個生怕不沾麻煩的東西,胡亂在您跟前嚼舌根?”

他小時候常來張家走動,夜裏住在這府,也是常有的事兒。

王氏拿他當自己的孩子,鐘毓自然也不客套。

小丫鬟捧着幹淨的濕帕子過來,鐘毓在一旁打扇扇風,接着說道:“我兄長新養的那株金茶花耷拉着腦袋,旁人瞧不出毛病,就想起承樂是這裏頭的行家。”

“我今兒親自去學裏接了他,過我們府上,看完了花,我兄長又要吃酒,承樂一小孩子家家的,哪裏能讓他吃酒呢?”

王氏稍有收拾,又吃一口濃茶漱嘴。

鐘毓殷切地捧着盂盆,接了她吐出的濁水,才遞給身後的小丫鬟。

繼續往下面編:“您是知道的,我兄長那人是個老古董,固執的很,他要敬酒,承樂推脫不過,就吃了兩杯,酒勁兒上來,我們也就停了。”

“誰成想,偏我們仨都醉的腳下打滑,家裏來了個蠻霸王。”

他提蠻霸王三個字,王氏隐隐在心底想到了一人。

鐘毓不着痕跡的沖裝醉那個挑眉,讓他老實地閉眼,複笑着道:“那位小宣平侯跟周家不睦,咱們京城這些人家,誰不知道啊,他正愁沒個由頭往周家院子裏闖,今兒正教他給碰上了。”

“也怪我們府上的人沒本事,幾十個半大小子攔不住他們幾個兵丁,愣是讓他們扛着承樂跑了。”

話說到這兒,事情也大概齊地講明白了。

那手谕即便是張承樂造的,也是他吃醉了被小宣平侯威逼利誘哄出來的。

責任在崔浩,可不在他們。

王氏心中暗嘆,确實是崔家那位小侯爺能做出的荒唐事兒。

又心生擔憂:“這事咱們知道,可外頭……”

人嘴兩張皮,既然真是承樂仿了他大哥的手谕,眼下證據還在人衛戍軍手裏捏着呢,是非黑白,還不得全由人家說了算。

鐘毓笑着給王氏奉茶:“這您就更要把心放在肚子裏了,我兄長去崔家尋不着人,已經進宮告禦狀去了,他宣平侯仗勢欺人,旁的不與我們相幹,但擅闖府邸,又擄走了我家的貴客。”

“我大哥可是說了,今兒個,定要讨個公道回來。他宣平侯再是得寵,今兒這事兒也是過了。”

鐘銘位列三公,是聖上親點的太保。

周家有個得寵的貴妃娘娘,又有東宮仰仗,衛國公也是熬到這般年紀,才得了個太傅的職位。

而鐘銘年紀輕輕,便能與之比肩。

聖心偏寵是其一,他本人的能耐手段,亦是了得。

王氏一顆提起的心,這才稍稍放下。

絮絮叨叨罵了兒子兩句,才起身領着女兒回去。

張婉攥着手裏的帕子,行至鐘毓跟前,彳亍着想要還他。

可又不好将髒了的還去。

思索再三,咬着嘴,跟上王氏的腳步。

等衆人走遠,屋裏只剩張承安與鐘毓兩個,張承樂才長處一口氣,猛地從榻山坐起。

感慨道:“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