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宋國公府燈火通明。
院子裏的石燈被風吹得明滅,影影綽綽,能瞧臨路的百日紅耷拉着腦袋,被來往走動的小厮撞地磕頭。
張承樂傍晚被宮裏接走。
一家子男人出去打聽,到這會兒還沒個平安的消息。
真真是急剎王氏。
“不成,我得去找承平!”王氏火急火燎地起身,熟悉體面也不顧,出二門就要吩咐底下的人備轎,要往山上家廟裏找大兒子回來。
承樂仿了軍令手谕不假,可那也是被宣平侯逼迫,才仿了他親哥哥的字跡。
往深了說,他們張家才是受害者。
承平出家也好,不問世俗也罷,總不能連血脈兄弟也丢開不管?
張婉哭了半晌,這會兒正撲在老夫人懷裏,小聲哄着寬慰話。
聽到她娘要去家廟,過來小聲地勸:“這事兒本就跟大哥哥不相幹,娘親将他拉進來,若是叫上頭以為大哥哥也參與其中……”
不待她把話說完,二房便站出來主持公道。
“你這丫頭,還是年輕不省事。”黃氏面上揣着笑意,言語裏卻帶着針尖鈎子,“你小哥哥那是因着你,才黑布蒙了頭的犯糊塗,闖下了塌天大禍,眼下你娘要讓老大幫着求情,也是應該。”
“一家子姊妹親戚,互相幫襯着,別說什麽連累不連累的話了,就是官運前程都堆一塊兒,也沒有血脈性命來的要緊。”
“只要人在,平平安安的,那不比什麽都重要麽?”
“也是你二哥哥幫不上什麽忙,但凡他有能救老五的本事,我是頭一個要他去的,能耐在各自身上,就該使在這要緊事兒上才對。”
黃氏細長的眉梢揚起,就差沒把小侄女不懂事兒往明面裏說了。
王氏急火上心,被她說動一二,拂開女兒的手。
“你是成家出去,這府裏的事情,你也多是不懂,你小哥哥是應試的舉子,若因為這事,受影響就不好了。”
話裏話外,無非是跟黃氏一個意思。
她是嫁出去的女兒,又連累了娘家兄弟沾上禍事。
這會兒想起來撿公道話說,就是親娘也要心生不滿。
張婉松開手,站在原地,勸也不是,不勸也不好。
還是老夫人拍桌子起身,教訓了兒媳婦們兩句,替孫女說了公道話。
“她一個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你們兩個大人就懂了?他老子、叔叔跑馬似的在外頭想法子,你們不幫着說兩句好話,先哄着孩子們安心也就罷了,還車五四六地撿些不中聽的來念!”
老夫人将張婉拉在身後,替那瘦小的身子遮出一片溫暖的燭火。
“你也是的,你嫂子急的失了分寸,你應嬸子的,嘴裏就沒個衡量?”
黑布蒙了頭?
那是死刑犯的打扮。
老五還活的好好的呢,就這麽急的咒他去死?
岳氏挨了罵,縮了縮脖子,不敢出聲。
王氏先給老夫人認錯,賠了不是。
又嚅糯着嘴,拉了女兒解釋。
“方才是我心急了,說話不管不顧了些,你心裏敞亮,不要聽進心裏。”
張婉賠笑為其奉茶:“娘親這話,外道了,我是您親生的,打的罵的,我做女兒還有記仇的道理不成?”
王氏心裏記挂小兒子的事情,蹙着眉,苦笑點頭:“當是如此。”
岳氏将母女兩個生分的場面看在眼裏,暗暗在心底偷笑。
她出身末等小吏之家,本就在家世上低了王氏一頭。
老太太又一味的偏心,只誇他們大房争氣,兩個兒子文武雙全,還得着了衛國公府那麽個金龜婿。
承平拜将,承樂入學,六姑娘那堆金砌銀的壓箱底,哪個不是打福祿堂老太太的私房裏頭擡出來的?
二房的氣焰生生被擠的瞧不清火苗。
就連承合外放,要去平江上任提督,宴客吃席,也沒人給拿一兩銀子出來,還是她自己掏了體己,才給兒子全了這份體面。
老天爺開眼,也叫他們嘗一回不如人的滋味。
一直到夤夜更深,守夜的婆子過來提醒時辰:“老祖宗,三更了。”
府裏定下的規矩,三更落鎖,是給前頭留個角門,還是各處敞亮着等老爺們回來,都得上頭拿個定奪出來。
老夫人朝門口看了一眼,嘆一聲氣,“西角門子那裏留人守着,前頭有了消息,也不必通報,只快快地進來傳話就成。”
“是。”
那婆子應聲下去。
沒多會兒功夫,又小跑折返。
“回來了!回來了!”婆子提高了聲調,“二爺領着人回來了。”
王氏忙起身,緊走幾步出去探看:“承樂一起回來了麽?”
張婉在後面攙着老夫人,也跟了出去。
岳氏起先只是朝門口扭頭,見老夫人起身,她才不緊不慢地随行幾步。
張承安拱手跟長輩報平安:“全須全影的回來了,是阿毓跟鐘家一道兒把人給送回來的。”
“人呢?”老夫人笑着點頭,朝他身後找尋鐘家兄弟的身影。
張承安道:“那府裏的夫人也盼兒子,兄弟倆不敢多待,門口說兩句話,就先回去了。”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啊。”老夫人連連稱贊,又問那道手谕的事情。
張承安把鐘銘交代的話如實複述:“一個吃醉的人,他懂什麽?事情查到後頭,那崔家小侯爺也認了,是他給咱們老五下了迷藥,又有鐘大哥哥作保,咱們家老五受不了委屈呢。”
“那是個怎麽定奪?”張婉懶得聽他這些漂亮話,急促促的打岔,撿結果詢問。
張承安伸三個指頭比劃:“聽阿毓說,那位不省事的小侯爺被罰了三個月的俸祿,聖上說要禁足,衛國公府那邊也不依不饒,鬧到後頭,不知是誰往仁壽宮傳了消息,太後娘娘親自出來說情,将人給領回去了。”
崔浩的祖父是崔太後的親侄兒,崔家如今只有那一根獨苗,便是聖上顧忌大體,舍得責罰他,崔太後那裏也不肯答應。
老夫人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天底下的老祖宗,自是将兒孫小輩放在心尖尖上疼愛。
她待孫兒、孫女亦是如此。
岳氏撇着嘴,小聲在後面嘀咕:“乖乖哩,天捅了個窟窿,這才罰俸三個月?”
委實是輕描淡寫了些。
王氏一心撲在小兒子身上,又是請大夫,又要人熬醒酒湯的,也顧不上分辨這話。
老夫人睨了岳氏一目:“皇親貴胄,豈能由着咱們說三道四?”
崔浩乃永安公主獨子,聖上偏他,不差了崔太後去。
若真有懲罰的念頭,也不能寧肯落了兩位重臣的面子,由着崔太後将人領走。
上頭舍不得罰他,這些胡言亂語傳了出去,憑白給家裏惹事。
“母親教訓的是。”岳氏低着腦袋領過。
張承安上前說兩句順耳的好話,才替她遮了面子。
老夫人叫衆人散去,獨留張婉一個,祖孫二人夜裏宿在一起,掩門吹燈,軟聲細語的悄悄話自不必多提。
與此同時,仁壽宮的正殿裏,崔浩氣地磨牙。
“老祖宗!您可得替我做主!”他吃一口寧姑姑捧上來的鮮羊奶,擰着眉頭擺手,“不好吃,這一碗下去,夜裏我就別睡了。”
崔太後拿輕薄的外衫,教他穿上:“水扇裏添了冰塊,你披上一件,回頭要是受了風寒,那藥可比這個苦多了。”
崔浩伸胳膊,乖乖聽話。
嘴裏還不住勁兒地抱怨:“我不過是拿張家做個借口,替小舅舅将周博遠從家裏借出來半日,他鐘銘顯擺個什麽勁兒?”
“他還要參我!”崔浩越說越氣,“我是讓他兄弟幫着替張家開脫不假,也不能紅口白牙地編了瞎話,往我身上推啊!”
崔太後從他話裏聽出了端倪,笑着搖頭,問道:“定遠侯家的二小子是戶部新任的侍郎?”
寧姑姑在一旁道:“就是他,名作鐘毓。一門兄弟倆,雖有祖上蔭封,卻都是堂堂正正憑着科舉入仕,也算是他們家的好造化。”
世家大族裏面,能科舉入仕的兒郎可不多。
崔太後看着崔浩,接着往下面問:“鐘毓因什麽要幫張家開脫?”
崔浩在她老人家跟前一向坦率,也不遮掩:“鐘毓那小子喜歡張家六姑娘,可惜他呆頭呆腦的,沒把握好機會,叫周家搶了先機,滇西當了三年地方官,回來媳婦沒了。”
成家立業,鐘毓原是盤算着先做一番事業,免得那小姑娘跟了自己受委屈。
誰成想,張家那邊卻不知情。
沒等他初綻頭角,那六姑娘就先嫁人了。
“哼。”崔太後輕輕嗤笑,點播他道:“他鐘毓還有求你的時候呢,且把火氣壓一壓,回頭自有他們兄弟倆來找你磕頭。”
崔浩眼睛轉了轉,試探地問道:“您是說……賜婚?”
衛國公府的親事可不好了結,鐘毓心裏是個什麽打算,這一回,已經再清楚不過。
他們定遠侯府寧肯開罪了他,也要替張承樂保住應試舉子的身份,這麽大的人情,不惦記點兒什麽,實屬說不過去。
崔太後笑着斥他:“小皮猴,高興啦,快老老實實困覺去。”
月升中天。
蟬鳴遠遠在樹梢拉長了強調。
透過窗前的綠紗,能聽到某人叫窮賣慘聲不絕,哭喪着臉要老祖宗給補上罰俸的饷銀的訴求。
也隐隐能聽到小孫女做了噩夢,躲在祖母懷裏,哭地泣涕漣漣。
“這孩子,我不要,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