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公府後院,朵朵煙花炸開,張承樂舉着火折子放呲花,吓得張婉跳着腳笑。
得虧有張承安在前面護着,才叫承樂收斂一些。
這廂兄妹幾人說說笑笑,好不自在。
于此同時,一匹快馬在巷道疾馳,出了朱衣巷,一路往宮門方向而去。
今夜是禁衛軍統領馮爍當值,宮門已經落下,趕巧小宣平侯這會子出宮,他送了人,趕回來查點人手。
聽見馬蹄聲,馮爍止住腳步,立槍觀瞧。
“是張将軍!”一旁的兵丁認出是來人,朗聲提醒道。
馮爍收槍迎上:“才聽說你還俗入世了,我還沒來得及家去道喜呢。”
馮爍是鎮北軍出身,跟張承平雖不是一道軍營裏混出來的,可英雄惜英雄,私下裏,兩個人沒少一起吃酒說笑。
“道喜的事兒先擱着,回頭我忙完了家裏的麻煩,咱們日新樓包園!”
張承平下馬說話,要随他往宮裏走。
“哎,好兄弟,今兒我可要攔你一回。”馮爍朝裏頭使眼色,壓低了聲音小聲道:“小侯爺才回去,那小混蛋自青州回來,就成了竈上的一把好手,三天兩頭的來添柴燒火,生怕有一日風平浪靜。”
張承平望了望宮門,又朝空曠的街道瞥了一記。
“往南邊燒的?”
“大差不離。”馮爍點頭。
嶺南的事情越鬧越大,這裏頭少不了崔浩那把三昧真火。
張承平拍拍馮爍的肩頭:“那我是趕上好時候了,煩你進去替我通報一聲,回頭我妹子的事兒妥當了,我記你一份人情。”
“嘿,瞧我這記性!”馮爍拍着腦袋噫籲。
張家六小姐跟周世子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可着京城誰家不知道啊。
就連街頭賣菜、縫窮的小婦人,閑時都得念叨幾句。
張家姑娘實屬可憐。
千嬌萬寵的小姐,本是奔着門當戶對嫁過去安生過日子呢。
誰料碰上了周世子那樣大的人面畜生。
事關人家妹子,馮爍也不好多講什麽,讓他在值所歇腳,便急匆匆進去幫着通報。
沒多會兒功夫,便有小太監跟着出來,領了張承平往惠芳齋去。
“将軍不必緊張,聖上惱的是旁人,就是動怒,也與将軍無關。”
小太監與人為善,張承平也不是不懂規矩的人。
臨到地方,他從袖子裏掏一張五十兩的銀票,給那小太監賞錢,另囑咐他,若是裏頭動靜不對,明日早朝,幫着給鐘家遞個話。
薄薄的銀票拿在手裏是輕的,揣在懷裏是熱的。
小太監笑臉喜人:“勞将軍破費了,咱家就豎着耳朵在外頭守着呢。”
張承平點頭示意,房門敞開一角,裏面傳他進去。
惠芳齋是一處暖閣,後面是一片竹林,這會兒初秋,窗子大開,風吹在竹葉上,沙沙作響。
“怎麽,升了官兒,高興地睡不着覺,來找朕磕頭?”今上坐在燈下,眼睛盯在奏折上,漫不經心地開口戲谑。
張承平進屋,先磕頭行禮,腦袋垂在地上,遲遲不肯擡起。
“臣高興不起來。”張承平聲音憤懑,不像是跟天子說話,倒像是使了脾氣的小輩,找家大人告狀。
“怎麽高興不起來。”
皇上将禦筆丢開,笑着扭頭,看向門口跪着的某人:“你如今是咱們大陳開國以來最年輕的骠騎将軍,京城不知道多少兒郎羨慕你的好前程,朕前幾日還在想着,什麽時候将你的親事定了。”
“說說,王公大臣家的女兒裏頭,可有心儀的人選?”
張承平起身上前,伺候着皇上穿鞋,嘟囔道:“臣今兒是來求您賜和離的,哪還有心思去選姑娘。”
“跟誰和離?”皇上笑意凝住,換了正經顏色。
張承平倒也不怵,手上動作沒有片刻停頓,繼續道:“周博遠實在不是個東西,我妹子跟他過不下去,周家三番兩次的上門打鬧,連我娘都挨了那畜牲的打。”
鞋子穿好,他嘆息一聲,退至一旁,又磕了個頭。
“骠騎将軍能管千軍萬馬,卻管不住衛國公庇護下的周世子,臣得陛下器重,才有了今時今日的一份體面,本應戰場殺敵,以報君恩,可家裏阖府叫人按着腦袋打砸了小半個月……”
“那會兒去當和尚,是臣的不對,他王德利行事不公,臣當是同陛下進言禀明,萬不該置氣撂挑子,跑菩薩跟前躲清閑。”
他腦袋不擡,嘴裏仿佛是唠家常一般,碎碎念叨着。
皇上聽了一會兒,哼笑一聲,摸着摸他的大禿腦袋問:“你不當和尚就是為了這個?”
張承平老實點頭,又猛地搖頭:“臣也不敢跟陛下您求個什麽,實在不成,就是拿我這骠騎将軍來換都行,求您賞我妹子一張和離書,教她逃了周家那狼窩吧!”
不待皇上答應,張承平便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
腦袋撞在青磚上,聲音沉悶。
良久,也沒等到皇上做出答複。
張承平突然心裏沒底,忐忑擡頭,正迎上那雙敏銳的眼睛也在看他。
“求您可憐。”張承平示弱作揖。
皇上抿着嘴,擱下張、周兩家的事情不提,卻将話題扯到滇西軍上頭。
“前線滇西軍大捷,你可知道?”
張承平木讷點頭,稍想片刻,撇起嘴道:“您別怪臣掃興,将丢了的西河、興寧兩城從新奪了回來,算什麽大捷?要臣說,馬上槍杆子磨得锃亮,攻城略地只拿人頭說話,才是見效果的。”
皇上眼底有了興致,擡擡眼皮,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張承平接着道:“這也是臣的一家之言,胡亂說說,要是不在理,求您幫着指點。”
“起來說話。”皇上指着一旁杌凳,賜了座位。
張承平目朗聲,将自己的心思一一道來:“昭南不比後梁,他們那兒,聖女、祭祀,老百姓一個個神神叨叨的,你攻下一城一池,軍隊撤了,可百姓心裏還盼着聖女保佑,只要有一個活人,昭南的奸細就能無孔不入。”
“打昭南,頭一樣就得破了他們的信仰。”
“叫他們知道,有咱們大陳軍隊的地方,只有大陳的皇帝陛下才是神,他們的聖女不頂用!”
皇上眼睛清浖,面容舒展起來:“你繼續。”
“臣斬殺俘虜,雖名聲聽起來不好,可效果卻是奇佳的,他們知道我的做派,凡是所降兵丁,或是投誠百姓,只夾首縮尾,再沒有敢朝三暮四、反複無常之人。”
“臣是莽夫,只知道殺敵報國,替陛下效力,什麽鬼鬼神神、因果報應的,我就是到了菩薩跟前,也是不怕的。”
“省下了跟昭南那些奸賊鬥智鬥勇的功夫,兄弟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閑了聊聊家鄉的姑娘,早日衣錦還鄉,那才是暢快!”
滇西軍在西南邊境磨了幾十年,王德利做派老舊,進進退退也沒個什麽進展。
皇上早就心有不滿了。
擡張承平出來,原不過是打壓一下王家的勢頭。
今夜聽了他這番掏心窩子的話,更是歡喜在心。
只道是:明君當世,自有兒郎報君王。
“若叫你來做這滇西的統帥,當有何為?”皇上問道。
張承平挺直了身子,拍胸脯道:“三個月,明年開春,西南十三城,定能挂上咱們大陳的旗幟。”
“好!”皇上扺掌笑道:“朕沒看錯人。”
他起身渡步,走了兩圈,才在軟榻前坐下,又招呼張承平過來:“你來研墨,朕賞你道手谕,明日拿着給周武才看,他再不敢為難于你。”
“謝陛下鴻恩!”張承平激動地跪步上前,趔趄兩步才站起身子。
快至天明,君臣二人方乘興而散。
張承平拿着明黃封頁的手谕,才進家門,身後便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門子小跑着來報:“大爺!提督衙門的人忽然上門,把咱們家給圍了,說是要麽交人……要麽……”
“要麽什麽?”張承平笑問。
門子忐忑道:“要麽……他們就進來抄家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