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這天,宮裏雖不早朝,但三品及以上官員須到太和殿磕頭。

鐘毓天沒亮就醒了。

因二奶奶的緣故,劉福再不敢叫起,只比着往常的時辰早上一刻,偷偷在牆根扣兩聲窗框,等過一會兒,裏頭門開,伺候梳洗的婆子們才敢進來。

鐘銘早早的在前廳等候,見他出來,遞上護手道:“早起我還有一門親戚要走,你們兩口子陪老太太待會兒,晌午我跟你嫂子回來了,你再過張家。”

鐘毓扭頭道:“年前不是還鬧着要跟郡主府斷了幹系麽?怎麽還要走這門子親戚?”

他不是外人,鐘銘也不隐瞞。

“好歹那也是她的親娘,聖上囑咐着要多走動,該有的場面話,自不能少。”

鐘毓性子可沒這麽圓滑,帶着些少年氣盛,癟了癟嘴,嘟囔道:“當初丢了,自是沒打算找回來過,若不是有你這好女婿在前頭站着,她多羅郡主還記不記有這麽個女兒,都不一定呢。”

能為了在夫家地位,來一出貍貓換太子,将血脈骨肉往雪窩裏扔的親娘,還不如沒有!

鐘銘道:“年後,縣主的冊封就要下來了,這會兒過過場面,倒也不虧。”

胡家在潭州有地位分量,可若放在了京城,卻是連個門第排面都未必能算的上。

她又是那麽個蠻橫性子,有多羅郡主的身份在前頭依仗,旁人亦能收斂三分。

鐘毓嗤聲道:“我是瞧不慣那些虛情假意的。”

鐘銘罵他:“又不使你應付,聒噪得很。”

一路進了太和殿,崔浩正拱手給兵部幾位老大人說客氣話呢。

瞧見鐘毓,笑着過來搭腔:“好小子,成了親就是不一樣,人也精神了,笑臉兒都多了不少。”

二人關系交好,說話也随行一些。

“我又不是你,綻屏孔雀,瞧見誰都能開得燦爛。”鐘毓沒好氣道。

年前吏部考察,這小子仗着手裏那點子權勢,可沒少拿戶部這邊磨刀立威風。

崔浩賠笑道:“這不是咱們兩個關系親近,我拿旁人開刀,回頭人家記恨上我,又是麻煩。”

鐘毓挑一目說話:“誰跟你關系好?兵部才是你小侯爺的娘家不是?”

崔浩無賴道:“你是知道我的,人窮志短,逢年過節還指着那些個叔叔大爺們封紅包救濟呢,得罪了他們,豈不是斷了自己的財路。再說了,咱們舅哥那事兒,我不也給你辦得漂亮,還計較這些作甚?”

鐘毓氣的嘴都歪了,鼻子一哼,踢他一腳:“麻利地滾開,咱們不熟。”

兩個人說說笑笑,上首有人唱賀,說是聖上來了。

衆人這才依官職大小站立,規規矩矩地磕頭,領了份例賞銀。

諸位散下,高公公獨點了崔浩、鐘銘兩個到跟聖前說話。

崔浩是正經皇親,聖上留住他,也是常情。

但今日卻不到鐘銘當值,連他也被留下,必不能是一些閑話家常。

鐘毓不好先一步家去,在禁衛軍歇腳的屋子裏坐住,跟馮爍湊了一桌茶局。

“待會兒我還得往裏頭巡邏,咱們以茶代酒,回頭得了空,再請你家去,我那老丈人新給了兩壇子好酒,勁兒大着呢。”

鐘毓擡下巴沖裏頭示意:“你那裏的好酒先不急着吃,眼下我大哥不知是在吃酒吃茶。”

馮爍是禁衛軍統領,消息一向靈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未必他這裏沒一耳朵的消息。

果然,馮爍眉梢一挑,笑道:“那過些日子可得換你請我吃酒了。”

“什麽酒?”

馮爍沖東邊指了一手:“曲鬥香就成。”

鐘毓眼睛轉了轉,嘴角浮起笑意。

曲鬥香是邵武好酒,邵武可是林老太傅的地盤。

倒了一個周家,又來一個林家,再有一個崔家小侯爺攪擱裏頭和着。

年後京城的日子,可就熱鬧喽。

鐘銘直到晌午時分,才從惠芳閣裏出來。

兄弟兩個急匆匆往家裏趕,潭州的人已經到家,郡主府是來不及去了。

鐘毓在前廳打了個照面,就帶着張婉從角門出去。

路上,才解釋這裏頭的緣故。

“大嫂身世不大好講,潭州胡家是真心實意的一門親戚,多羅郡主那裏又是聖上開了口的另一門親戚,你碰見了也是為難,索性兩家都不打照面,回避着也好。”

張婉隐隐聽過幾句相幹的閑話,說到底,最可憐的還是嫂子。

她沒有多問,只點頭應聲。

張家這邊早就翹首以盼了。

今年是張婉頭一回沒能在家過節。

承詳、承樂兄弟幾個從三十兒晚上起,一日兩回的往那府裏跑。

鮮果玩意兒,好吃好玩的生怕短了濃濃的一份。

就連西南那邊給她大哥哥送了兩只麂子,都叫承樂打了籠子,擡去了定遠侯府。

托張家幾個兄弟的福氣,鐘毓那本是不大的小書房又被隔開了兩間,專門用來養這些活物。

只等着新府邸建好,才有挪動安置的地方。

新姑爺十五團圓節上門,宋國公開正門迎了出來。

鐘毓拱手作揖,嘴裏爹爹、娘親地喊着,喊得比張婉這個親閨女還要孝順。

又說夜裏回來小住,更是叫王氏高興地一口一個我的兒。

老夫人見寶貝孫女氣色越性好了起來,面上添了幾分圓潤,自然跟着高興。

再問吃住一應,拍着張婉的手直連聲嘆好。

吃過團圓飯,離進宮的時辰還遠,張承樂嚷着要打馬吊。

承詳承合兄弟兩個一邊,承樂靠在大哥肩頭,鐘毓自然是同張婉一勢,可憐承安孤家寡人,雁霜嫌他輸得多了,才沒好氣的到跟前支招。

“放他一回,等等他的底牌。”

鐘毓按住張婉的手,沒叫她接承安的牌。

“妹夫不吃?”這局張承安坐莊,以為是自己的機會到了,笑着就要往懷裏攏銀子。

不料,承樂高興地跳腳蹦了起來:“放着放着,教我宋江哥哥出來收拾你們。”

張承平一張尊萬萬貫放出來,最後收了個兜底。

承樂高興地往盒子裏碼銀子,承平沉穩坐在一旁,其餘兩處閑家都掩嘴看熱鬧,輸最多的張承安氣地砸手。

罵罵咧咧地念叨鐘毓:“好小子,巴結大舅哥是吧,他們可不能天天在家,等回頭大哥哥忙去,哼,你且別犯在我手裏。”

張承合在一旁道:“妹夫莫怕,有三哥呢,二哥哥要是吓唬你。”承合揮了揮拳頭,“來找三哥做主。”

承詳看熱鬧不嫌事大,附和道:“四個也不走了,也能幫着搭把手。”

老三老四是張承安的親兄弟。

一人吃了一個‘大鴨梨’,抱着腦袋直叫喚。

承樂笑地擡不起腰,搖頭直道:“三哥四哥回來,二哥哥可算有能欺負的人了。”

等回頭張承平找承合詢問,他從哪裏得來的調令。

才知道,是鐘毓去崔小侯爺跟前讨了人情。

快到酉時,幾個人才起身散場。

張承安輸進去一個月的份例銀子,苦着臉要找承樂救濟。

承合、承詳兩個也未能幸免,帶過來的四對兒官寶填了進去,連荷包裏的幾兩碎銀子也丢了個幹淨。

張婉牌技雖是不佳,但好在有鐘毓在一旁支招幫襯,小贏十兩,得了個辛苦銀子。

其餘全部,都進了張承平的荷包。

承樂高興地合不攏嘴。

承平闊氣,揉了揉他的腦袋,道:“拿出來點兒請他們仨吃一頓酒,其餘的都歸你。”

“大哥哥最好了!”承樂笑呵呵地把那四個齊整的官寶塞給張婉,才将剩下的都倒在自己的盒子裏,交給芳蕊,讓她抱着回去。

回頭承詳幾個來找他讨酒吃,他還小氣的不肯,後來孩子老三承合揮着拳頭作勢要打。

承樂才不情不願地領着幾個兄弟哥哥,去日新樓開了一場。

酉時一刻,宮門往來皆是車馬轎子。

張婉本是同鐘毓一起走進去的。

路上碰見了宣平侯府的馬車,辛榮揭一角車簾,喊她到跟前說話。

張婉是頭一回來這種場合。

不知道該不該應聲,瞧瞧勾了勾鐘毓的袖子,扭頭沖他詢問。

鐘毓将她的衣領理好,和聲囑咐道:“走着得大半個時辰呢,你跟着小嫂子先去裏頭,待會兒我到了,就去找你。”

張婉點頭:“那好吧。”

又怕他食言,将自己一個人丢在裏頭。

欠着身子,湊近了他跟前,小聲交代:“你過去了,頭一樣就得找我。”

鐘毓拍拍自己的胸脯,展齒道:“記在這兒呢。”

張婉小臉一紅,才上了宣平侯府的馬車。

辛榮跟她也熟,一上來就笑着打趣兒:“瞧瞧,怪不得人常道,新婚燕爾,最是不能分別,我不過是做了個順路的車夫,就你也不舍,我也不舍的甜膩起來了。”

“沒有!”張婉別過臉否認。

她只是不知道進去以後該是什麽個規矩。

宣平侯府地位尊貴,那些人上趕着巴結都來不及呢,辛姐姐自是不必講究這些。

辛榮探了探她露出來的半截兒手腕兒,熱乎乎的,又道:“你家鐘二爺這是把你當閨女養呢,宮宴上不求窈窕奪目也就罷了,怎麽還裹得鼓囊囊呢。”

張婉臉色更紅,羞赧道:“沒……我怕冷,着了涼氣,咳嗽就停不下了。”

辛榮淡淡笑。

方跟她說起正經事情。

“過年那會兒,你說要應下我提的差事,眼下又想了幾天,可是定了?”

張婉點頭:“自然是定了,真……”她話絆住了舌頭,忙改口,“他幫我選定了幾個地方,等過了節,我還得親眼去瞧瞧才成。”

辛榮道:“都依你。”

她從手邊小幾裏拿出一方小盒,擱在手面上:“我先撥一萬兩銀子,回頭學館建成了,放鞭開門的時候,我再過去湊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