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胥筠一行人走進拓衿城這一日, 是個風朗雲疏的好天氣。
拓衿與京城比鄰,自是重鎮, 不但過城門時受到執戟守衛的嚴查細盤,放行前還惹得其中一個守衛狐疑地看過來好幾眼。
也難怪紮眼,我們這一群人,頭一個胥筠便風姿皓爽,若換上販夫走卒的短打, 反而招疑, 索性玉冠輕衫, 也算公子本色。我則不便着女裝同行, 換了一套男子衣袍,也不知能瞞過幾個人的眼睛。
“哎, 終于到了啊。”胥筠身邊的侍僮方唐惬意地伸個懶腰, 見主子微微嗔目, 連忙收斂形骸。
“呵呵, 年輕人就是精神好啊,騎了一路的馬, 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跌散了!”
說話的是五都刺史趙丹青, 他是位武官,也并不老, 還不到不惑之年,性格端的豪邁。
“趙大人若不時常以長者自居,恐怕更能獲得佳人青睐。”
胥筠笑着接口,把至今尚未娶親的五都刺史說得面上一紅。随即他哈哈一笑, 壓低聲音道:“複塵也變風趣了,只是出門在外人多口雜,大家還是以名相稱吧。”
“是我失慮了,趙兄。”
我勉強笑了笑,宮裏的陰霾和吃緊的邊關并沒有使他們頹喪不振,還能談笑風生。
胥筠微微移步過來,輕聲問:“娘娘在想什麽,從剛才起就一直眼不離微臣?”
他的神情誠懇,那聲“娘娘”,實沒有半分嘲諷之意。
——那日,皇上當朝宣旨,驚動了太皇太後她老人家。老祖宗疼我,拄着龍頭金杖移駕朝堂,無論如何都要保我清白。
那天,我第一次在司徒鄞眼中看到為難,趁此機會,如素也跪出來替我求情,一時間場面紛亂。
當我以為事情出現轉機的時候,司徒鄞冷冰冰的聲音從龍座上傳下來:
“身為一國之君,朕不可能徇私枉法。既然皇祖母開口,娴妃,朕給你兩個選擇,其一,如朕之前所言,其二,朕可以給你一次表清白的機會,許爾與欽差大臣出宮查案,限時半月,若屆時無果——人頭落地。”
真是好一句“人頭落地”。
我從往昔中回神,噓出一口氣:“都說了以名相稱,大人心中禮法太重了。”
胥筠淡淡一笑,我察覺自己話中矛盾,讪笑着閉了嘴。
趙丹青左右看看,“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先去客棧吧,一路颠簸,大家都該歇歇腳。”
許是陽光毒辣,到客棧時已有些昏昏欲睡。訂下了房間,胥筠親自把我送到二樓天字號房,語聲一如既往地有禮:“折騰一路想必累了,姑娘且好好休息,餘下一切無需擔心。”
他叫一聲“姑娘”,我便低頭看一眼身上的長衫。對着一個男子裝扮的人叫姑娘,還如此一本正經,也就此人做得出來。
面對這張守禮的臉,我終是抱怨不得,應了一聲,推開房門。
關門的時候,胥筠又喚了一聲“姑娘”,似有話想說。
我哭笑不得地轉身:“複塵,你我都知道現在是什麽狀況,我已經不是皇妃,你無需多禮,況且……”我眼神飄忽,“多禮,也并不能救我的命。”
胥筠眉目一凜,“在下沒想到姑娘會答應……為什麽?”
我輕嘆,搖了頭只道:“記得吃飯叫我。”輕輕阖上門板。
躺上床,反而午睡不着。盡管面對複塵強作輕松,但我明白他想問:為何要答應司徒鄞的條件,出宮查案?
為什麽在逐出宮門和人頭落地之間,我選擇了後者?
不得不認,這的确是一招險棋,如若我看不清局勢,鐘家滿門會在我的輕許間毀于一旦。
也許,我會選擇什麽,早在司徒鄞意料之中。
宮中消息閉塞,出宮後才知,貢銀已查明丢失在拓衿境內。之所以賴上哥哥,因他往年皆是護送貢銀至荩眬交接,今年卻在拓衿交接,便出了岔頭。
我疑惑哥哥今年為何違例,胥筠告訴我,近日拓荩城交處常有流寇為亂,鐘辰為免貢銀出錯,才多送出一程。
可笑盡忠職守,結果适得其反。
臨行前,被允許去天牢見哥哥一面。
鐘辰單獨囚禁在一處,身上雖是囚服,英氣依稀不弱,表情鎮定到讓人懷疑,他已在囚衣下藏好了利劍,只待時機成熟便殺出去,來個血濺皇城。
不過我伸手摸了一摸,根本什麽都沒有。
“你個傻丫頭,真以為你哥這麽不怕死?”鐘辰被逗笑,無奈地揉了揉我的頭發。一剎之後,他狠狠摟緊我,咬牙切齒地罵:“你是傻瓜嗎,犧牲自己雲雲,覺得很偉大嗎!”
“哥,喘不上氣了……”
鐘辰不肯撒手,一顆接一顆的熱淚砸在我肩頭。
這麽多年,他只會流血,何曾流過淚?
我緊咬牙關,默默承受着哥哥的,和我自己的心痛。
“我不會死,我們都不會死。”伴着鐵鏈鎖上牢門,我聲色铿锵。
叩門聲驚醒夢覺,竟不知如何睡熟了。
我揉着眼開門,胥筠看到我的樣子有些愣,我随即清醒過來,擡手拂過亂掉的頭發,有些臉熱,“咳、飯好了?”
“好了,請下樓吧。”他聲裏帶笑,當先轉身開路。
一桌四人按次而坐,面前擺得方正的碗筷都不曾動過。看此等架勢,若非顧忌旁人,恐怕他們會垂首肅立一邊,等我來便齊聲高喊“娘娘請用膳”!
我心下過意不去,低聲道:“實在不必如此拘禮,怎好勞煩大家等我一個?”
趙丹青夾了一片水煮肉過來,爽聲笑道:“公子嘗嘗,用這肉片蘸上辣椒醬,再卷上一口白飯,送進嘴裏大嚼,嗯,那才叫一個香呢。”
說着,他自己先咽起唾沫。
胥筠搖頭失笑,我不客氣,蘸了辣椒一口送進嘴裏,卻頃刻被辣得大咳。
不知誰遞來一杯茶,我搶過連喝幾大口,才平息了舌上的麻辣。
趙丹青一拍腦門,“啊呀,忘了這口你可能受不了!”
方唐嘻嘻笑起來,語氣中帶着少年特有的朝氣:“趙大哥你這是‘日啖白肉三百斤’了,旁人怎麽學得來?”
“三百斤,那還不給人撐死了!”趙丹青擠眉弄眼地接口,大家哈哈大笑,一頓飯吃的盡歡。
我卻清楚,他們的笑裏有一半是做給我看。如今貢銀的蹤跡毫無頭緒,司徒鄞給的期限也不寬泛,想必每個人心裏都有壓力。
果然晚上剛打過一更,一樓天字客房的油燈便點上了。
客棧敞廳中,尚有三兩酒客手捧孤樽月下澆愁,我站在房門外,看着映在窗紙上的數個黑影,幽幽嘆了口氣。
“誰!”屋裏警惕地叫了一聲。
我連忙出聲道:“是我。”
方唐來開門,卻只搪在門邊,猶疑着不讓我進去。
趙丹青的嘆聲傳出來:“罷了,讓小女娃娃進來吧。”
進屋坐定,滿屋子的人沉默不語。
各有所思、各有所指的目光刀子一樣戳進我的胸口,讓我無地自容。詭異的靜寂中,我起身,艱澀開口:
“鐘了很明白,鐘了一介女流,不應該妨礙各位查案緝兇。但我只想盡一份力,畢竟這件事牽扯到我哥哥……”
“并非如此。”胥筠露出一貫安定人心的笑容,“姑娘多心了。不讓你參與是在下的意思,我等男兒在此,豈有讓姑娘勞心的道理?”
趙丹青長長嘆了一聲:“哎,或許這麽說有點奇怪,我的年紀雖不足以做你父親,不過我和你哥哥早就相識,對你也是像父輩一樣的疼。這一次我主動請纓,為的就是幫孑群洗清嫌疑。”
他擡頭憐惜地看我一眼,差點招下我的眼淚。
“你小小年紀,又是個女娃,臨危不懼為兄請命,如此高義,讓人可嘆,又着實讓人心疼啊……我最樂觀的想法是,我們去查案抓人,你呢,舒心地在這裏玩上十天半月,到時候咱們一起回京,該做皇妃的接着做皇妃,該披戰袍的重戰沙場,豈不痛快?
“……只是你這女娃,忒讓人不省心了。”趙丹青說罷,又是一聲嘆息。
患難之時才見真情,我感動得無以複加,一吸鼻子道:“趙大哥正值壯年,做鐘了父親是委屈了,若肯當個大哥,便是鐘了三生有幸。”
趙丹青聽了大笑三聲,一道冷音忽然插進來:“若是再磕頭結義喝杯拜把子酒,銀子的去向也就用不着查了。”
我循聲望去,桌角坐着一個青年。說來奇怪,此人應是同行了一路,我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
乍一看去,他整個人并無出奇之處,然而此刻眼裏的光芒卻十分逼人。
“喂,你怎麽說話的?”方唐湊趣般捅了捅青年胳膊。
“我有說錯?”青年懶洋洋地挑眉。
“這位是……”我問。
“連歌,在禦林軍身居末職。”連歌屁股不離板凳,沖我一抱拳:“給娘娘請安。”
“你小子。”趙丹青笑呵呵的搖頭,沒有怪罪之意。
如此狷介性格,不受提拔不奇怪,身居末職之語便不是自謙了。我微一颔首:“閣下說的不錯,是我耽誤了大家時間。若是不嫌我礙事,請大家繼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