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曉口中的局不算什麽大局面,就是幾個經常有往來的領導聚在一起吃個飯。

這樣的飯局通常都夾帶了許多的關系,趙春曉很少讓她參與,以前是覺着複雜她沒那個必要應付,可大大小小的也見得不少,今天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趙春曉會突然想起要帶她上這樣的飯局,但總歸是和母親許久不見,就當吃一頓飯也是不錯的事兒。

趙春曉開車到了一家大飯店,大飯店裏裝潢氣派,人不多,走進去的時候特別安靜,有素養好的服務生帶着她們上了樓。

進電梯後一直沒吭聲的她看了看倒影裏的母親,說,“是周叔叔他們嗎?”

“嗯,”趙春曉輕輕地扶住她的肩頭,她竟然有些不太自然,聽趙春曉說,“還有隔壁市裏的幾個領導來學習,就是帶你來吃個飯,不用應付太多。”

母親突然來說帶自己吃飯,事先也沒打招呼,從來也沒這樣過,她受寵若驚,直覺告訴她這飯局不簡單。

服務生引着她們到了最裏面的一間包房,替他們開了門,母親在她的身後輕輕地推了推,她詫異回頭,頓時什麽都明白了。

房間裏對門高位坐着的就是周叔叔,行政機關裏的領導,逢人就和藹地笑着,見了她,說,“由光來啦?快坐快坐。這孩子,都長這麽大了,來讓叔叔瞧瞧?”

周叔叔的旁邊特意留了兩個位置,随坐一旁的都是清一色正經模樣的領導,她微微一笑,走過去坐下,“得好多年沒見到周叔叔了吧?越來越年輕了,咱學校裏的那些小帥哥都比不上您了呢。”

周叔叔被說得哈哈大笑,席間裏的一些領導們全都笑起來,打趣說這許家的丫頭嘴真甜。

周叔叔沖着趙春曉說,“行啊,趙大律師教出的女兒,果然有你當年的影子。”

趙春曉假意拍拍她的頭,“你見笑了。”

“哪裏哪裏,”周叔叔從身後的服務生拿過了菜單,遞給她,“來,由光,點菜,愛吃什麽點什麽,叔叔們今兒陪着你一起吃。”

她也毫不客氣地拿過了菜單,看了一眼,“啊呀,先來個這個吧?”她指着圖片上那紅色鮮豔的菜色,“顏色看上去紅紅火火的,也正好祝各位叔叔在官場上也紅紅火火的呀!”

衆人各自對望,眼裏驚訝于她這一個小姑娘的世故圓滑,紛紛哈哈大笑,有一個人說,“這小姑娘要是能收在身邊做個秘書什麽的,那是少了多少煩心事兒啊!”

趙春曉就開了口,“還是個小姑娘呢,哪兒有那能耐,要真說能幹,還是周書記您身邊的那位得力秘書厲害,我家這姑娘差遠了。”

“春曉你又謙虛了,以前總跟我說由光哪裏不好,許……老爺子膝下的姑娘,能有多差?你看你,連自己女兒都不肯多誇誇。”

說着就開始了一群人的談笑與奉承。

好像所有人都沒察覺,又或者是表面平靜,可她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周叔叔在說老頭子的時候停頓了,他想說的那個人,并不是爺爺。

她在點了那個菜後就将菜單給了周叔叔,畢竟人今天才是主位,她再怎麽,也得識分寸。

吃飯吃着吃着就開始喝酒,這也是局子上一向常有的事,她是許家獨女,每個人輪番着來敬她也是必然,只是那白酒一口喝下去特別辣喉嚨,她竟然也能受得住。

都是年長的長輩們,她不敢擺出姿态,碰杯敬酒面面俱到,唯恐丢了許老頭子的面子。

一圈敬了下來,她眼裏沒有半分的醉意,反倒是站起身來回敬了過去,同着一群叔叔輩的領導們說笑,偶爾趙春曉輕聲斥責,話裏雖責怪,眼裏卻全是欣慰。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母親眼睛裏的輕松與驕傲,轉頭時心裏面的那些苦澀竟然會變得無比的輕暢。

後來吃飽了,領導們全都在聊天談話,雖然面上平平,可話裏全都帶着私心。她不知道這局子是因為什麽而組了起來,但這樣的場面到底是虛假,輕輕地放了碗筷後,就出了包間尋洗手間去了。

洗手間裏,鏡子裏的自己臉色略紅,喝了那麽多的白酒,說腦袋不暈是假的。

她坐在盥洗臺上,有條短信進來,她掏出了手機一看,發現是張曉武發給她的一張集體嗨酒的照片,那為所欲為恨不得世界就是自己的張狂模樣,同她今晚的虛假成了截然的對比。

笑了一晚上,臉都笑疼了。

她惡狠狠地發了一句過去,“張曉武你大爺!”

然後手機扔在了一邊,撐着腦袋就閉上眼睛小憩。

估計是酒壯人膽,她雖然平時行為大膽,但酒後更顯奇葩,就這麽坐在洗手間的盥洗臺上睡覺,來往的人不多,但卻都是體面有身份的人,要是見了,被認為是神經病也不奇怪。

她兩條腿就晃在了空中,垂着頭,身邊時不時有人來來去去,她都沒在乎,就想着什麽時候才能等到他們散了局,母親呼喚自己回家。

她等着等着,也沒等到,不知道坐了多久,就連服務生到了最後都關切地走過來問她是否有恙,需不需要送她回家,她搖頭給拒絕了,迷蒙着眼睛,問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那個服務生說,已經晚上八點整了。

她吐了一口氣,也不過才過去十五分鐘。她搖頭,“我沒事兒,就坐一會兒就走了,不用管我。”

服務生走後空氣又安靜了下來,她再次掏出了手機,卻是給許暮之打了過去。

一如既往沒接。

想起上一次他給自己的那一串號碼,翻了好一會兒才在通訊錄的最下面翻到,她沒想太多,也撥了過去。

這次倒是接得很快,一道禮貌的男聲響起,“您好,許小姐,有什麽事兒嗎?”

她錯愕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機,她這是……第一次撥吧?開口就是“許小姐”,聯想起上次許暮之話裏的那句“他認得你”,莫非之前許暮之就給打過招呼?

那邊見她沒出聲,又問了一次。

“哦……那個,許暮之忙什麽呢?又不接我電話。”

“許先生正在開會,您稍等……”

“呃……那個……”話還沒說出口,就聽見了那位助理開門關門的聲音。

她愣怔,還想說既然是在開會,就不用打擾了,誰知道動作這麽快,轉頭就通報了。

那邊聽見了一陣竊竊私語後,傳來了許暮之的聲音,“由光?”

仍然清越,仍然冷淡,只是沒了往日裏的那一份不耐。她聽見了他聲音的那一刻,好像心底裏有什麽在脆弱地動搖,憋了一晚上,終于爆發了出來。

她小心地問道,“我不知道你在開會的……你要是忙……”

“沒關系,”他說,“已經結束了。”

“哦……”她低頭晃着腿,“你回來了嗎?”

“過幾天回來。”

“這樣啊……”

她語塞,她到底想說什麽?

這個時候打了個電話過去,正好趕上了別人忙碌的時候,沒什麽特別重要的事兒說,反倒顯得過意不去。

可是,她絞盡腦汁都想不出能有什麽大事兒。

想他,算不算大事兒?

許暮之通透,也沒說什麽,問道,“你喝酒了?”

“喝了點兒,今晚上這邊的叔叔伯伯組了個局,沒他們能喝,先跑出來了,”她緩緩地說,努力讓唇齒清晰,說完後她忽然就叫道,“暮之哥哥……”

“嗯?”

她靠在牆上沒說話,視線卻開始變得模糊,她說,“我想我爸了。”

今天晚上的所有人,好像都在誇獎母親,誇獎爺爺,都說他們教子有方,卻唯獨避開了她的父親。

那個當年意氣風發的男人,死于車胎之下的亡人。

她一直記得父親當初的一個信仰,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一定想讓她變得特別優秀,一定想要她好好照顧母親。所以這些年她依着母親,上了被安排好的初中,高中,甚至考上了母親期望中的大學。

想念并不是一個持續有的情緒。只是在某一天某一時刻,因為某一件事情,而突然想起來曾經的一些事情,思念,才會開始逐漸泛濫成災。

比如昔年誰人都說“虎父無犬子”,又比如如今的人都道“許老爺子教子有方”。

不僅僅是許多人快要忘記了她的父親,就連她自己,都不太記得他當初的音容笑貌。想起來的時候,竟然會有莫名的陌生感。

她知道那是記憶在随着時間而退減。

可是想了又怎麽樣?人回不來了。

她不該在許暮之面前說起這些,她知道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雙亡,時隔比她長了太多,她說這些,的确不太妥當。

那邊好像徹底沉默了下來,她理了理情緒,剛要說話,許暮之就輕輕地開口道,“你的母親,于你,真的很重要。”

這是一句陳述。

她擦了擦臉,吸了吸鼻子,說,“重要的……重要的……”

許暮之總是很懂她,興許是因為痛苦來源于感同身受。

他說,“後天回來,請你和曉武吃飯……別難過。”

趙春曉的電話這時候就打了進來,估計是催促她了,她趕緊說,“我挂了,我媽找我了。”

“嗯。”

挂了電話後轉頭接起了趙春曉的電話,果然是催促着她趕緊回去。

她輕吐了一口氣。

那晚出了飯店,已經是很晚。

進退有餘,大方得體,是個青出于藍之輩。

那是周叔叔那天晚上對趙春曉說的話。

晚上回去的時候,趙春曉開着車,提起了這件事兒。

她不明所以,趙春曉下一句就是,“你正好也放假了,我跟你周叔叔說過了,暑假的時候就進檢察院裏實習實習,錢不要緊,能歷練歷練就行。”

她一愣。

“你要是覺得行,下周一就開始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