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許暮之,發過了短信,他很快就回給了她一個“嗯”。
內容就那麽單單一個字,叫她有些心神不寧,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覺得心虛,大抵是覺得放了他鴿子,心裏過意不去?
她又問他,“你來了嗎?”
他沒有立即回複過來,她等了一會兒,手機屏幕熄了又亮,亮了又熄,他的消息也始終沒有進來。
母親眉頭一直緊鎖着,手指敲打着方向盤,不斷擡手看腕表,模樣看上去像是有些着急,她很想問一問母親,問她是什麽工作如此棘手,她想要幫着分憂,張了口,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媽,您要是實在忙,可以在前面的路口給我放下,我搭地鐵過去就行。”
趙春曉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你這孩子,說什麽呢?我先送你去,你去那兒也不好搭車吶。”
她扯緊了安全帶,擡頭說,“您先去吧,我沒事兒,真的。”
和以前的無數次的場景沒有什麽差別,趙春曉遲疑了一下,想了想,說,“那我在前面的地鐵站給你放下吧?”
那些酸澀和沉重帶着年代久遠的塵土向她彌漫而來,這樣的話,好像不用趙春曉說出口,她就能猜着結局,每次都是這樣,工作永遠都比她重要,她是她親生的女兒,卻從來都受不了優待。
車緩緩地靠着路邊停了下來,解了安全帶,開了車門,站在路邊,和母親揮手告別。
趙春曉有些猶豫,“你工作上要是遇到了什麽麻煩,就來問媽媽,知道嗎?”
“不用了,我可以請教韓檢察官,就算是找你了,也不一定能見到人的。”她如是說。
趙春曉好像是被她這句話給塞住了,動了動嘴,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手機振動,她打開一看,是許暮之,回了一句,“還沒有。”
她看得愣了,這個時間段,還沒有出門,也不太像他的行事風格吶?
看着手機,一路走一路懷疑,她進了地鐵站裏,看看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地鐵過去四十分鐘,該是來得及的。只是在這個站臺上地鐵,能不能擠上去,還是個問題。
她深呼吸一口氣,勒進了褲腰帶,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北京的地鐵名不虛傳,在這個人口衆多的一線城市,每天都有各色人等為了自己的事兒而彙聚于地鐵,而不管地鐵有多擠,好像每天都有那麽多的人同時出現在一個地鐵口。
她在人群之中被擠得快喘不過氣,幸好自己今兒穿得特別樸實,t恤配牛仔,平底鞋大馬尾,素面朝天,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小姑娘,擠的時候還不停地說,“小姑娘看着點兒嘿,下地鐵了嘿,讓讓讓讓啊!”
最後在她擠到了目的地的時候,出了地鐵站,才呼出了一口氣,甩了甩頭發,一身輕松。
這王八犢子的北京地鐵!
那天的日子和平常沒有什麽分別,她仍然是坐着一些打雜整理卷宗的活兒,沒什麽技術含量,但至少韓建成沒在辦公室,她也落了一個輕松。
也就是臨近中午的時候她稍稍期待了一下,反反複複地看手機,手機卻一條消息都沒有。下午的時候,除了張曉武的一個慰問短信之外,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人給她消息。
于是那一天就那麽渾渾噩噩地結束了。
韓建成沒有來,辦公室裏的檢察官似乎都很忙,忙得那一天無暇顧及她一個實習生。
這樣的感覺很真實,至少,沒有人會因為她是許家長女而另眼相待。
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陽西下,暑氣未退,她還能看見空氣中的浮塵飛舞,不知道哪家的貓咪跑了出來,“嗖”的一下掠過了她的腳邊,她吓了一跳,卻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為什麽手機一條消息都沒有。
都說人難得自知,許暮之這樣的人,實在是太懂得分寸,有的時候,她倒寧肯他少些分寸。
可是他也不過是偶爾心血來潮送她上了一次班,也接她下了一次班,她應該懂得知足的,莫要貪圖太多。
她這麽安慰着自己,好像心裏還能舒服點兒。
之後的日子,許暮之都沒再出現,她無聊地過了一天又一天,那日子即使難熬,卻也過得飛快。
韓建成依然極少走動辦公室,偶爾回來的時候,也是回了辦公室取了資料,之後又匆匆地離開,根本沒有時間顧及她。辦公室裏的幾個檢察官都有新進的幾個案子,忙碌之餘,她只有給他端端茶水,送送咖啡,其餘的事兒,沒有韓建成,他們也沒有帶上她一起體驗實習。
如果不求能長點兒見識,但求能安安穩穩地度過這麽一段時光,那麽她這麽閑暇的日子,倒也是挺不錯。
可她想起了母親告訴自己的“多學多看”,這麽閑着什麽都學不到,倒顯得有點兒無所事事。
周末的時候她去了母親的事務所,這一次總算是能見着人了,母親坐在辦公室裏,她新奇地看着自己母親工作忙碌的樣子,整理着那些案件的資料和證據,擡頭看她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她坐在那兒,看着雜志,偶爾春荷進來給自己倒一杯水,沖着她輕輕的笑。
母親一個下午都埋首在了案卷之中,直到夕陽西下,直到日落西山,直到太陽落土,天色開始黑下來,她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卻不敢打擾母親的繁忙的工作。
思前想後,最後還是站起了身,輕聲地問了一句,“媽,您餓不餓,我給您買點吃的去?”
趙春曉沉浸于那些卷首之中,似乎沒又聽見她說的話。她又提高聲音問了一遍,趙春曉方才驚覺擡頭,“啊?不了,你要是餓了,就去吃飯吧。”
“您……還是得吃點兒東西吧?”
“不用。”趙春曉盯着那些文件看。
她還想再多說幾句,趙春曉就又擡起了頭,說,“你怎麽會待在這兒這麽久?”
那話,似乎是在責怪她不該浪費太多的時間在這裏無所事事。
她站在那裏,啞口無言。
趙春曉又埋進了那些資料文件之中,邊看邊說,“快回去吧啊,以後要是沒什麽事兒,也別老往這裏走動了。”
她垂下眼簾,“好。”
雜志被自己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手機也快沒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兒來泡一個下午是為了什麽,走出了辦公室,事務所的人都下班了,就還剩了春荷一個人坐在外面,對着電腦寫着郵件。
見到她,春荷問道,“有事嗎許小姐?”
她搖頭,“附近有吃的嗎?我想給我媽買點兒吃的。”
春荷頓了頓,說,“趙律師晚上一般不吃飯,今晚可能得熬夜,到時候,就直接睡在隔間的一個房間裏了。”
“不吃晚飯?”她錯愕,“那晚上你……”
春荷笑了笑,“晚上我會回家的,這時候留在這裏,是以防趙律師會有突然的事情。”
“突然的事兒?”
“對啊,有的時候那些案件裏會有突然的發現,趙律師這個時候都是需要立即處理的。”
趙春曉的效率是業界內公認的一流效率,但凡是找了上門,接下了案子,不出意外,勝訴,幾乎已經成了必然。這些口碑佳話,從前聽在耳裏,現在見了,才知道那些口碑,都是拿命拼來的。
她低下頭,想了很久,拳頭一直緊握着,不知道在想什麽,等到再擡起頭的時候,緊握着的拳頭,卻無力地松開了。
她說,“那我……先回去了,你替我告訴我媽一聲。”
春荷擔憂着她,“許小姐,要不就叫上趙律師,一起吃個飯吧?”
“別,”她笑道,“要真和我媽在一張桌上吃飯,我都覺着別扭。”
說完,不顧春荷複雜的神色,微微點頭,轉身離開。
回家的一路上都呆滞着,放空了腦袋,看着地鐵門上自己的倒影,不由得嘲笑自己,這麽多年還以為自己是已經麻木了,可現在看來,好像還是和以前小時候沒有什麽差別啊?
除了變得更加懂得母親的苦楚以外,那一份難過,還是一樣的。
到了家,她将就了一份泡面吃了下去,吃完後還是覺得很餓,又叫了一份外賣,等了一個小時,洗完了澡,外賣到了,可那時候已經吃不下了。
随意擱置在了一邊,終于輕輕松松地躺在了床上。
躺在床上後,空調的清涼格外舒适,她盯着天花板,莫名就想起了那天晚上母親在房間裏的怒吼,說的是“當年”。
當年什麽?
她盤腿坐起。
今天在辦公室的時候,也聽見了母親的通話中,有提到關于制藥公司的話題。
她知道母親的過去,母親當年,就是靠着打贏了制藥巨頭至達集團的那一場官司,以絕對優勢壓制起訴方,逆風翻盤,而從此一戰成名。母親有那個本事,成了一顆律政界冉冉升起的新星,而随着敗訴至達集團的隕落,也讓業界之中的所有人為之一震。
可是那些她都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事後的那一場車禍,那一場讓她家破人亡,讓她開始步入不幸的人禍。
其實那些事兒她都是從別人的口中聽得的,她唯一親眼見過這件事兒的過程,也只是在太平間見到了自己的父親,聽見了那個肇事者戴着手铐時的嘶吼。
她對那一件事兒,唯一能有的一點兒記憶,只是被爺爺的秘書抱在懷裏,所聽聞到的那白布一角,和震破耳膜的哭喊和怒罵。
那個人說,“你們許家都是畜生!全都是畜生!”
“小賤人,你和你的母親一樣,都是賤人!”
“你媽就是個無賴,就是個王八蛋,毀了我的家庭,我也要毀了你們!”
那件事兒就算是回憶至今,也仍然心悸,心悸于那個人惡毒的仇恨,也心悸于那人如此狠毒的報複。
如此一想,她愈發覺着蹊跷可怕,當即就給春荷打了一個電話。
春荷很快接了起來,“許小姐?”
她沖動到想要将腦子裏的話全都說出來,“春荷我媽她……”
剎那止住。
這些事兒都過去了這麽久,她這麽重提了,又能掀得起什麽風浪?她力量微薄,又能替母親分什麽樣的憂?
春荷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也對當年的事兒沒有太多的了解,問到這裏,也只是回答了她一句,“趙律師嗎?趙律師這個時候可能還在辦公室裏忙呢。”
“忙……忙什麽呢?連吃飯都忘了。”
“嗨,也就是一樁案件,是一家小型制藥集團,委托趙律師辦理,”春荷說,“這次是檢察方起訴那家制藥集團,那家制藥集團造了假,事實勝于雄辯,已成定局的事兒,他們卻脅迫趙律師接下了這個案子。”
“脅迫?”
“對啊,”春荷說,“看不出那個小小制藥集團,卻有道上的人撐腰,那天晚上擺了一場鴻門宴,請了趙律師,威脅趙律師,如果不贏,便拉着趙律師甚至許家下水。”
聽了春荷的話,她恍然大悟,卻也是心驚肉跳。
母親當年打過這樣的官司,站在民衆一方,告倒了至達集團,而如今卻站在一家造了假的公司一方,替他們維護,豈不是打了自己當年的臉。
這一戰,不論是輸是贏,都會有輿論直指母親,按理說,如若是檢察方起訴,就必定是人證物證俱齊,勝訴幾乎是一件微乎其微的事情,而母親是個如此強勢的人,又怎麽會願意輸掉這一場官司?
挑戰檢察官,自然是個事業上的挑戰,可若當真贏了,那麽臉面何存?如若不贏,她趙春曉的自尊與前程又置于何處?
而她好奇,那些人又是以什麽籌碼,脅迫得了她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母親。
春荷那邊又沉默了一下,說,“我……告訴你這些事兒,其實也是想你理解理解趙律師,她真的壓力太大了。”
春荷要她體諒母親此刻的窘境,可是,“我什麽時候,沒有理解過?”
春荷被她一句話塞住了嘴,良久後才輕聲說了一句,“抱歉,許小姐。”
“沒事兒,我先挂了。”
挂了電話後她就關了燈,躺進了床裏,閉上眼睛,睡了過去。半夜醒了一次,窗外一點兒燈都沒有,黑漆漆的房間裏就她一個人,安靜的屋子裏,連個鬼影都沒有,摒棄了那些莫須有的想法,又沉沉睡去了。
日子還是照常地過,除了許暮之出現的那一天裏成為了例外,剩下的日子,好像都是日複一日,毫無起伏可言。
白楚河和她煲電話粥的時候聽她總結了自己的上班日子後,在那邊驚訝得直嚷嚷,“我的媽呀許由光,你丫這麽慘吶?我以後要是也過着這樣的生活,我估計我能在這樣的沉默之中徹底瘋掉!”
白楚河說得沒錯,她遲早會在這樣日複一日的沉默之中瘋掉。
韓建成還是很少見人,那一樁案子好像就這麽給擱置了一般,她一點兒消息都沒聽到,辦公室裏的檢察官們都忙去了別的事兒,就韓建成一個人,似乎還停在了那樁案件上。
于姐也察覺到了這件事兒的不對勁兒,在她快要逼近暑期結束的那一天,終于問了出來,“哎?老韓怎麽回事兒?連着好幾周都見不着人影啊。”
朱檢察官說,“韓檢察官最近總愛往天臺走,估計又自閉了。”
“天臺?”
“是啊,”楊檢察官放下了一份案件,“老韓說這辦公室帶着難受,就跑天臺上去了。”
她在一旁默默地掃着地,原來是跑天臺上去了。
大家好像都已經習以為常,她見着還是不放心,天臺能是個什麽好地方?!這自閉着自閉着,萬一就沒想開怎麽辦?!
事實證明是她白操心了。
韓建成真沒什麽,就是有點兒頹廢。這事兒還是等到她午休時上了天臺後找到了韓建成才知道的。
天臺上有個爛沙發,估計是韓建成經常來,那沙發上一點兒灰都沒有。上去的時候韓建成靠坐在那兒,手邊是一堆淩亂的文件。
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師父?”
韓建成被她這一聲“師父”給叫得渾身一震,正在小憩愣是給吓醒了,看見來人是她,頓時一吹胡子一蹬腿,“你怎麽來了?”
她無語,自己有那麽不受待見嗎?
“我下周就是實習的最後一周了,老見不着您人,我就覺得怪想念的。”
虛僞。
韓建成冷哼一聲,“想念?今後要是一路高升了,別恨死我就好了嘿。”
“我哪兒有什麽高升不高升,”她瞪了韓建成一眼,“師父您可別胡說,這兒是檢察院!”
韓建成聽後卻嘆了一口氣,拿起手中的那些資料,“是啊,這可是檢察院吶!”
她沒聽懂。
韓建成卻一個勁兒搖頭,“我上次去公安局問了,那個姓周的,最後還是承認自己做了假證據。”
就這麽一兩句,猶如一道驚天霹靂擊中了她,韓建成莫非是查出了什麽來,或者是已經知道了兇手是誰,不然,又為什麽要這麽自閉呢?
她問道,“兇手,是誰?”
韓建成沒說話,卻是點上了一支煙,煙霧雲氣缭繞,味道嗆人,她微微皺眉,卻忍住了。
韓建成沒回她,卻是一轉話題,“你這丫頭啊,聰明,能幹,懂分寸,和你爺爺當年一樣。”
“你爺爺雖然是我長輩,但咱倆也算是一輩子的老仇人了。這要是知道自己的寶貝孫女兒長大後在我的手底下做實習生,肯定要被氣得半死。”
說着,眯起了眼睛,笑了一下,“那老頭,也是個清醒人啊。”
她摳着沙發,“說這個幹什麽?”
韓建成笑了,“你真以為你媽媽走了周書記的關系,就能把你塞給我啊?還是你爺爺聯系了我……”
原來如此。
一輩子的老仇人,見到她,自然也對她沒有好臉色的。
“你爺爺還提醒我,說他這寶貝孫女從小嬌慣着長大,不能受人欺負,我帶實習生就沒那什麽走後門的一套,這不正給你練着呢嘛,許暮之那小子又找上門來,嘿,這小子,比你爺爺還難纏!”
提到了許暮之。
她總是難掩失落的。掰着指頭數,這已經是過了差不多快要一個月的事兒了,她的暑期都快要結束了,卻連一個他的消息都沒有。
她甚至能十分的确定,如果有一天他說走就走,自己連挽留的機會都沒有。他總是這樣,給了自己的希望,又給了自己距離。
無奈,亦是無情。
她該是,要習慣這樣的忽冷忽熱的。可按着她的脾性,是應該沖到他的面前,堵住他,質問他,他到底對自己是什麽意思?如果有,可不可以在一起,如果沒有,她希望自己能潇灑地離開。
心裏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給壓了下去,她失笑,挑了韓建成話中的其他而答,“爺爺總是這樣,有時候,其實挺叫人喘不過氣的。”
韓建成很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她坐正了姿勢,和韓建成并肩,望着天臺外的高樓大廈,周圍安靜得聽不見任何的喧嚣,這個城市,好像本身就這麽安靜。
她突然有些理解韓建成這麽愛往天臺鑽的原因了。
沒由來地喜歡這樣的安靜,腦袋放空什麽都不想,卻也什麽都可以想清楚。
靜了許久許久,韓建成抽完了煙,最後才悠然地說,“許老的這個孫女兒,有道逆骨。”
韓建成的話被吹散在了天臺的風中,她沒聽清,轉頭問,韓建成卻笑而不答了,只說,“能活成自己,才是正道啊姑娘。”
如此透徹,令人欽佩。
她卻撇了撇嘴,轉頭道,“我上來可不是和您敘舊談這些的。”
“嗯?”
“您為什麽不給結案?知道了兇手是誰,為什麽不肯重新起訴?”
韓建成叼着煙頭的嘴一滞,笑道,“我在等呢。”
等什麽?
正是狐疑的當頭,天臺的門這時候卻突然被人打開了。
而就像是為了印證韓建成的那句話一般,她側首看去,朱檢察官急匆匆地跑了上來,推開門,一開口就是——
“韓科長,付俊傑來自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