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領長裘如墨, 未國太子上殿,帶進一團冷氣。
但見此人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 身上卻散出萬夫難當之銳氣。他身後跟着一個面目瘦削的男人,亦是一身黑衣,不辨年紀。
黑衣人被侍衛攔在殿門外。李弈城停住腳步,偏頭掃了一眼,淡道:“這是我的侍從, 褚王若不放心, 讓他在外等侯便是。”
“無妨。”司徒鄞聲色不動, 嘴角微噙:“太子殿下, 久仰大名,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李弈城行至殿閣中央, 昂首直視司徒鄞, 輕笑道:“褚王果然風采非凡, 該說是——相見恨晚。不過, 在下之前擔心王上怨恨在心,一怒将我綁了, 那我豈非是……自投了羅網?”
司徒鄞眸底一暗再暗。李弈城三言兩語, 激出了他的怒意。
我颦眉望去,驚見李弈城正在毫不避忌地注視我。
這個人的眼神……利劍斬透霜雪, 玄鷹俯視獵物,亦不及他的眼神令人生畏。
司徒鄞的聲音淡沉不辨:“太子殿下哪裏的話,來者都是客。原本未敢勞動太子殿下為我賀壽,既然來了, 便請入席。”
李弈城一笑,随性走向宴席,依梁袖坐于其次,那黑衣人無聲立于他身後。
落座後,李弈城側頭笑道:“岱王也來了。在下便是聽聞岱王要帶王後一起來,為睹佳人風采,是以不請自到。如果褚王定要怪罪,那也只好怪岱王後太過傾國傾城了。”
岱王後彬彬微笑:“太子殿下過譽了。岱國不過彈丸之地,妾身也不過粗陋村姑,今日見了褚後娘娘,才知什麽叫做鳳儀萬千,怨不得褚王對娘娘寵愛有加呢。”
我聞言微笑:“姐姐太自謙了。我們北人粗犷,自然個個都是河東獅了,比不得姐姐靈秀。此地一入冬月便天寒地凍,不知姐姐可還習慣?”
岱後點頭道:“岱國長年難見冰雪,有幸來到貴國,妾身覺得新鮮得很。”
“那便好。”我回頭看司徒鄞一眼,後者點頭,我笑道:“既然人齊了,便開宴吧。”
肴香酒冽、歌舞在前,席間之人雖則各懷心事,但表面功夫做得了得,場面尚算融洽。
貢銀一事相隔不久,涉事之人皆在當場,大家避而不談,随便說些客套話。我不經意去看李弈城,卻見他直直凝着司徒鄞,表情深不可測。
而司徒鄞一直低頭飲茶,恍若不見。
總覺得此二人之間氣場奇怪,我細細追究,又摸不透深意。
司徒鄞喝幹了一杯茶,将空盞置于指間把玩,散漫道:“太子殿下一直盯着本王,可是本王臉上有什麽?”
李弈城眼波暗動:“每次看到褚王,總不免想起舍弟。若是我苦命的弟弟還活着,想必,也是褚王這般年紀了吧。”
他如此直言不諱地提及那早夭質子,令在場之人臉色大變!雖早知他有挑釁之意,還是低估了他的膽量。
司徒鄞卻只斂眉薄笑:“你那弟弟的确苦命。”
此言一出,我更加變色。這是什麽場合,怎麽兩國之君說話都失了分寸?
陳公公慌得附耳提醒,李弈城看在眼裏,寬容一笑:“不妨,今天是褚王壽誕,自然随褚王的心意,怎麽高興怎麽來。”
他的笑意如蟲蛇之螫,我暗自抓住牧舟的手,意外握住一手心的冷汗。
他回以一笑,只有一瞬間,只我一個人,看出其中的蒼白無力。
我暗自心疼,這哪裏是慶生,分明是一場熬煎。
我對未國太子的恨意更多幾分,偏偏此人不肯安分,酒闌歌歇時,徑自起身向座上舉杯:“在下從未國來為褚王賀壽,不好空手,是以特意準備了三份禮物,煩請褚王過目。”
司徒鄞冷聲:“殿下有心。”
我暗自屏氣,這份心、這份禮,恐怕是不好收。
未國太子拍掌三聲,一人托着一個二寸見方的暗金錦盒趨步入殿。李弈城含笑打開盒子,盒中是一把青玉為骨,白绡成面的折扇。
“此扇名曰“絕雲扇”,是在下從一位高人那裏得來的,聽聞褚王喜歡收集折扇,今日借花獻佛,請褚王笑納。”
“多謝。”
“這第二件禮物嘛,”李弈城食指點着下巴,古怪笑意暗浮眼底,目光轉至我:“卻是送給王後娘娘的。”
我心中一緊,面上一笑:“今日又不是本宮生辰,太子殿下怎麽如此客氣?”
李弈城答得從容:“聽聞褚王最是疼愛娘娘,所謂投其所好,我送娘娘禮物,褚王自然也高興,雖則鬥膽,亦不算失禮了。”
你聽聞的事還真不少!我面上假笑:“那本宮在此便先謝過殿下了。”
“只是這件禮物——有些特別。”
随着話音,一個白衣人緩緩走進紫宵閣。
我背後瞬生一層冷汗。
白衣人懷抱一把古琴,左右雙手,各斷尾指。
司徒鄞沉聲:“殿下這是何意?”
李弈城笑意深遠:“我的意思,娘娘該明白才是。”
在明月樓時,我與這位白衣琴師确有一面之緣。我只道秋娘是李弈城的人,未想這個看上去世外清隐一般的人物也在為他辦事。
李弈城想幹什麽?難道他想當着衆人的面,将我曾在明月樓流連之事說出來?若當真如此,褚國皇室豈不要顏面掃地了!
一剎之間,我心中生出甚于生死的恐懼,“你——”
幾乎要诘問出口,指尖被輕輕握住。
司徒鄞安靜地看我一眼,而後微笑:“殿下這話說得深奧,不止皇後不懂,就連本王也糊裏糊塗。不如殿下将話說得明白些,少打些啞謎罷。”
“傳聞果然不假……”
李弈城似贊似嘆地點頭,輕巧轉過話鋒:“在下這位朋友,乃未國第一琴師,說句托大的話,恐怕亦是中原第一琴師。聽聞褚國皇後娘娘頗通音律,一曲可引百鳥朝鳳,是以帶了他來,想為娘娘獻上一曲,請娘娘指教。”
不知李弈城打着什麽算盤,我只得道:“如此便有勞了。”
白衣琴師席地而坐,古琴置于雙膝之上。初時零星撥弄,繼而漸連成調,琴調虛暢,一時似山峰闊立,一時似流水訴慕,袅袅回環,不絕如縷。
一曲清音,遠勝管竹繁嚣。
耳邊司徒鄞的低音亦如琴:“你見過他?”
“在明月樓見過,我擔心……”
“無妨。”司徒鄞目光冷冽,“如果他膽敢将明月樓之事吐露半句,今日就別想活着走出紫宵閣。”
一曲終了,席間發出贊嘆。我卻無心欣賞,無意看見席中的胥筠,他正一臉隐憂地望着我,四目相對間,他眉心動了一下,移開視線。
看來他與我擔心的是同一件事。
“娘娘覺得如何?”李弈城笑問。
“……先生琴技高妙,真如仙音繞梁。”
李弈城笑意加深:“娘娘的确是知音之人,不知今日在下是否有耳福,能聽得娘娘撫琴一曲?”
我一怔,原來,他是這個意圖。
“殿下說笑了,本宮的琴技本是平平,殿下若想聽,後宮之中不乏擅于音律之人……”
“娘娘太自謙了,”李弈城目光咄人:“娘娘身為後宮之首,自然冠絕群芳。難不成娘娘覺得弈城愚鈍,不屑為我撫琴?”
老狐貍!我自小頑劣,琴藝最是不通,他必然知曉這一點,才如此緊逼不放。我彈得再好,也比不過白衣琴師,而只要出現半點差錯,便要當衆出醜。
進退兩難時,突聽脆音如雷:“想彈不想彈,全憑我皇嫂高興!你算什麽角色,也配聽皇嫂的琴音?”
我吃驚望去,果然是銀筝從青绫幢後站起,手指李弈城,一臉的忍無可忍。
司徒鄞眉眼俱怒:“銀筝不得無禮!”
李弈城淡淡譏嘲:“原來是銀筝公主,果然是朵帶刺兒的花。”
“你!”銀筝滿面羞紅。
一道萏菡清影自席間站起,玉音碌碌:“請殿下恕罪,舍妹驕縱,還望殿下不要一般見識。”
李弈城詢聲望去,“你又是誰?”
“戶部胥筠,見過太子殿下。”
李弈城打量胥筠一番,閑閑開口道:“原來是胥大人,久仰久仰。胥大人不愧人中龍鳳,本殿雖在千裏之外,也聽聞過大人的風采。只是閣下這妹妹麽,還是要好好管教,女孩子太兇,嫁不出去的。”
“你!”銀筝滿腔不服氣,被身邊人強拉着坐下。
胥筠不以為忤,面容平靜道:“讓太子殿下見笑了。不過禇風如此,我們褚國的女兒性情直率,向來有一說一,與貴國不同。”
李弈城眼梢一挑,“哦?你的意思是,我們未國風尚便是虛以逶蛇了?”
“複塵并無此意。只是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公主不過直言一句,縱使言辭不當,也無傷大雅,太子殿下怎麽就怒形于色,咄咄逼人呢?”
“胥大人口才果然了得。”李弈城幹笑幾聲:“那麽照你看來,我請皇後娘娘撫琴一曲,亦有失禮之處了?”
胥筠向上揖手道:“皇後位同國母,身份尊貴,豈能随意在人前撫琴?”
“我們未風與貴國不同。”李弈城目光精亮,将原話奉還:“未國禮賢下士,最敬重有才之人,無論身份貴賤,都會禮遇。皇後娘娘德才兼備,本殿欲聆娘娘妙音,在未國是尊重之意,并非冒犯。恐怕胥大人是固步自封,将本殿視作——蜀之日越之雪了。”
胥筠右掌蜷起,眼中閃逝一抹厲光。
蜀犬吠日,越犬吠雪,李弈城這是在罵人。複塵向來謙厚,在罵人不帶髒字兒這一點上,可讨不到李弈城的便宜。
此時漫說銀筝,便是我也咽不下這口惡氣了,當下從座上站起,展出一個漂亮笑容:“今日都是為給皇上祝壽,太子殿下萬不要因為瑣事擾了興致。既然殿下想聽琴,本宮恭敬不如從命。”
司徒鄞欲要攔我,我對他一笑,款下階墀,徑直走到李弈城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