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筠一語出口, 大殿瞬間靜默。

盡管司徒鄞極力克制,但我看得出, 他在微微發抖。

從來不曾見他如此,神情非懼非怒,眼中卻結出曠古寒冰。

想那未國太子,先策劃貢銀失竊之事,後派兵襲擾邊城。未軍出師不利, 反被褚軍占去于衡, 兩國如此緊張之時, 他堂堂一國太子, 未來的皇儲,竟敢昭然來到褚國, 膽子豈非太大了些?

心思流轉間, 司徒鄞長身而起, 向太後一揖, 旋即往殿外趕,“複塵随我來。”

胥筠跟着步履如風地去了。

二人走後, 太後顯得心神不寧。我很是寬慰了一番, 服侍她喝下安神湯,看着她睡熟才離開。

秋水在殿外候了許久, 見我出來趨近道:“剛剛奴婢見皇上與胥大人急匆匆地出來,臉色都大不好看呢。”

我此刻的神情也好不到哪裏,打從聽到未國太子,眼皮就一直在跳, 仿佛又置身于那個漆黑一片的地窖,諸念無望,生死不明。

“娘娘,您怎麽了?”秋水輕喚我。

我吐出胸中郁氣,松了掌心:“未國太子要出席壽宴,趕緊回去告訴迢兒,坐席安排與食膳方面要作調整,不可出差錯,快去。”

秋水去後,我特意繞到上書房。正巧胥筠從裏面出來,皇上還在議事。

他詢問太後如何,我道:“母後此刻已睡下了。只是不知為何,聽到未國太子到了褚國,母後似乎特別憂心。”

“娘娘有所不知……” 胥筠嘆了一聲,講起一件褚國的陳年往事。

十幾年前的未國,不過是像今日岱國一般的小國,也是年年要向大褚朝貢的。永安十三年,未國皇帝将自己的小兒子李溯送到褚宮作質子,由翙懿太妃照養着。

質子在異國不受待見,好在太妃心腸善,憐惜質子年幼去國,日子還算好過。誰料兩年後,宮中流行起一種很烈的熱病,司徒鄞與質子都被傳染,未國的小皇子沒挺過來,司徒鄞也因此病壞了身子。

自那以後,未國與褚國的關系便不穩固,翙懿太妃日日自責,不久也故去了。之後未王病重,由太子代理國事,不過數年,竟令未國換了氣象。

我一時默然。以前也隐約聽過司徒鄞兒時得病的事,但關于質子之說,還是第一回 聽到。

後宮之事多隐諱,太後憂态反常,難不成質子與太妃之死另有隐情……

我勒住心猿意馬,眼下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問胥筠:“李弈城是個怎樣的人?”

胥筠眼色一變,“據說他天賦機敏,是個治國奇才,否則也不會幾年之間,便把區區一個小國治理得國富兵強。”

“那他此番前來,皇上會作何處理?”

“這……複塵不敢妄議。”

我看他一眼,忙道:“原是我不該問。只是,我心中有一樁擔憂,中土三國皇子王孫齊集于褚,一定會從邊城調些兵力來守衛皇宮,屆時不知邊防是否會有松動?我心裏惦念兄長,還請大人實言告之。”

胥筠沉吟了一時,複露微笑:“娘娘是怕未國不安生,趁此機會故計複施?且不說之前一役,未國已損失不少兵馬,單說他們的皇子身在褚宮,想必他們不敢妄動。這一點,娘娘可以放心。”

唉,如何能放心?正因表面看來盡在掌握,未太子的目的才更加難以捉摸。

從思緒中擡頭,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握椒殿,緊閉的紅漆大門在陣陣冷風中分外蕭條。

我眼睛不離那扇門,輕道:“知道大人事忙,便不耽誤你了。”

胥筠也看着眼前的殿門,“娘娘身邊無人侍候,還是……”

我感激一笑,“不必擔心,複塵。”

胥筠離去後,我只身進了握椒殿。說不上是感懷什麽,只是忍不住想來看看。

物随主性,應綠一死,這偌大的宮殿随之廢棄,滿院只見枯花敗草,寒風鸮鵲,半點沒有曾經的光輝。

大椿樹依舊挺立長青。我走近了些,輕輕撫摸粗壯的樹幹,人世之常便是無常,地方都荒廢了,樹依然開着。

曾以此為妖異之象,現在來看,妖邪本不在物,而在人心……

呆呆站了一會兒,亦無甚趣味,要回去時忽聽背後殿宇隐約傳出語聲。

我心驚地回頭,猛見兩個妙齡女郎推門而出,差點吓個半死。

那兩個見我也像撞了鬼,不知誰低呼一聲,齊齊跪下磕頭。

“……原來是明貴人。”我捂着胸口打量明貴人和她的侍女,心有餘悸道:“你們在這兒幹什麽?”

明貴人不知是被吓着了還是怎的,臉上一片慘色,哆嗦着道:“娘娘恕罪,臣妾、臣妾只是覺得好奇,就進來看看,臣妾不是有心的,求娘娘恕罪!”

我皺眉:“宮中明令禁止不得踏足此地——”

思及自己也是違令進來,我臉熱地咳一聲,但皇後的面子不能失,免不得裝模作樣:“這個……宮裏有宮裏的規矩,你這半月別出門了,好生想想自己的過失。”

“娘娘。”明貴人可憐巴巴地看着我。

我心中嘆息一聲,現在讓她明白規矩,以後她也能過得容易些。口中只道:“外頭風硬,快回宮吧。”

及至初八,萬事備齊。

宮中早已布置一新,各處洋溢喜氣。我一早便到霖順宮,親自侍奉司徒鄞洗漱更衣。

司衣局準備的是一襲錦雲盤龍的玄青禮服,我仔細為他理好襟帶,又為他佩上玉冠,覺得眼前之人已是豐采甚都,無可挑剔,才不由得微笑。

司徒鄞平起雙臂,低頭看了看自己,再瞧瞧我,問:“滿意了?”

我福下揖禮,幾分俏皮道:“臣妾恭祝皇上福澤綿長,萬壽無疆。”

司徒鄞撫着我的發絲,淡淡一笑,随後便去瑞祥宮磕頭。

太皇太後精神矍爍,喝了孫兒遞上的茶,喜得眼角堆滿笑意,“好好好,你們兩個孩子快起來吧。我老人家活到這把歲數,還年年喝得孫兒孝敬的茶,也是沒什麽不足了。只是你們何時給祖母填個重孫兒,讓祖母歡喜歡喜?”

我心念甫動,司徒鄞已捏住我的手,順着老人家的意思道:“這是自然,請皇祖母頤養身體,等着含饴為樂吧。”

接着再去淑熙宮,太後亦十分歡心。及至出來,陽光已微微晃眼。

相偕步下青階,我轉頭看司徒鄞的臉,扳着指頭數算:“一會兒皇上去受群臣賀禮,而後便是宴請群臣,到了晚間又要宴請外賓,是吧?”

“是,怎麽了?”

我故意嘆氣:“所以牧舟過生日,我連單獨與你吃頓飯都不能。”

他道:“我日後補償給你。”

我道:“聽說岱國的王後體怯膽小,最怕毛茸茸的動物。你別忘叮囑雲靖,可不要把他的黑猴兒帶出來。”

司徒鄞終是笑了,微霜的薄唇生了顏色:“你何時也會說笑話了?”

我不禁長舒一口氣。一整個早晨司徒鄞面沉似水,全沒笑意,還真不習慣他這般疏冷樣子。

“今日是你的壽辰,自然壽星最大,其餘不管什麽牛鬼蛇神——都不在話下的。”

司徒鄞定定看我,良久,低嘆:“到底是你明白我。”

而後他揚頭,伸出一只手,幾分賴皮道:“既然皇後如此惦念本君,那麽你的壽禮呢?”

我無奈。不是陰晴不定,就是這樣沒個正形。

“噫,皇後不會沒有準備吧?”

我一扭頭,“剛剛沒有要,現下也不能了。”

“也罷。”司徒鄞抖開折扇,風雲一瞬,生出卓絕氣度。“你說得沒錯,不過是牛鬼蛇神,朕,可是北褚的天子!”

申時正,紫宵閣。

絲竹奏樂,壽宴正式開始。

紫宵閣原本便為接待外賓而建,閣中青玉陳地,朱丹雕梁,又有彩鳳飛窗,紗帷籠雲,只道奢華無兩。王孫貴胄與宮中有階品的女眷盡皆到場,女居右,男居左,滿目錦袍輕裘,翠鳴脂香。

左側最前方有兩席空位,正是留給梁袖與李弈城的。

司徒鄞與我聯袂坐于上首。開宴後不久,岱國使臣即趨前叩禮:“岱王前來祝壽,恭賀褚王千秋壽喜!

陳公公搖動拂塵,代道:“請。”

但見一位面容韶秀的男子穩步走來,身側随行一位妝飾隆重的女子。

傳聞梁袖懦弱無為,可單從氣度來看,卻稱得上一號風流人物。他身畔之人纖腰袅袅,一身風華,更是個名副其實的美人。

梁袖近前施禮:“小王祝褚王萬壽無疆,所帶幾份薄禮,還請褚王笑衲。”

他雖身為一國之主,但岱國畢竟是小國,是以在褚國君主面前,仍是有一分謙遜之态。

司徒鄞笑道:“岱王快休多禮,本是個小小生辰,勞動岱王、王後遠道前來,本王實在不安。二位請上座。”

“褚王客氣了。”梁袖先扶夫人入座,而後自己落座,動作一派蘊藉體貼。

坐定,未國使臣趨前叩禮:“未國太子前來為褚王祝壽。”

“請。”

未見未國太子真容,先聽殿外一聲朗笑:“未得相邀擅自前來,還請褚王不要怪罪我這個不速之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