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第 7 章
第7章
他能把相貌平平的人畫成清秀佳人,卻沒試過把貌美女郎畫得平平無奇。
崔南栀乖巧地坐在那,陽光透過半開的窗照在臉上,泛着勻淨的粉白色。
畫師提筆猶豫許久,才落下第一筆。一直畫到日暮西斜,畫師終于作完畫。
崔南栀一下站起來,都能感覺到她渾身關節作響,腿仿佛不是自己的腿。用力錘兩下,才感覺血液重新流動,能聽她使喚了。
看得出畫師已經盡力了,崔南栀希望他把自己畫醜陋些,但畫師有自己的操守,把她的臉盤畫圓一圈,膚色調得泛黃。五官什麽都改了,又什麽都保留着,眼型還是那個眼型,就是小了些,鼻子嘴巴再改改,勉強畫出一張乍一看不太出彩的畫像。
和崔南栀預想中的醜樣子不大一樣,但畫師還沒想犯“欺君之罪”,崔南栀捧着畫左看右看,最終還是點了頭。
陳夫人在廳堂喝茶,見女使送畫師出門,又熱情地請他喝杯茶再走。
畫師哪裏有閑情逸致喝茶,陳夫人想看看他的畫,忙推拒道:“這畫像只有聖人與太子能看。”
陳夫人讪讪地收回手:“好吧。”
一摞一摞的卷軸被送去東宮,太子不屑地嗤笑:“不是早就定好了嗎?怎麽還找這麽多畫像來?”
屬官說道:“這是給那位崔娘子走個明路呢。”
太子随意地翻開幾卷,畫上女郎們各有顏色,或嬌憨或溫婉。太子被勾起興趣,一個個翻看過去,不管是瓜子臉還是鵝蛋臉,畫師都能畫出別樣風情。
“把她的畫像找出來看看。”一溜翻下去,個個都是花容月色,太子頓時就想看看他未來的正妻長什麽模樣。
屬官一卷卷找過去,終于找到了鄭家的卷軸。
太子滿懷期待地展開,臉上表情一僵。
五官齊全,姿色平平。彎唇微笑的模樣大概還算秀氣。
是淹沒在人堆裏他都不會注意到的水平。
見太子不說話,屬官湊過來瞥一眼,立即明白緣由了。
“殿下,圓臉盤是旺夫相。”屬官想說點好聽的哄哄他,結果沒安慰到點上。
“她再旺能旺到哪去,我還差她那點命數,她就算是個苦瓜臉都礙不着事。”屬官差點沖過來捂太子的嘴。
“她要真是個苦瓜臉,倒也輪不到她當太子妃了……”屬官小聲道。
“去去去!”太子嫌惡地把畫像一丢,“最近真是夠倒黴的,你們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退婚。”
屬官們面面相觑——退婚?金口玉言,聖人說出去的話還有收回的道理?
但又不好太直白地告訴太子您真是異想天開,被禁足了連東宮大門都出不去,還指望聖人給您取消婚約,不如早點認命給聖人留個好印象,說不準能早點放您出去呢。
不久之後,有大臣詢問選太子妃的進度,天子只是平淡地回應一句“已經定下了”。
大臣們想了想,以天子的秉性,對這些情情愛愛的事沒什麽興趣,必然是從家世和人品方面來考慮的,選出來的女郎想來也不會差。現在早已不是少年天子剛登基時處處被拿捏的時候,他定下的事,甚少容人置喙。
陳夫人翹首期盼宮裏的消息,最近來拜訪的貴婦人們聊天的話題也圍繞着太子妃一事。
似乎鄭家上下只有崔南栀本人毫不在意,但她還得在夫人們面前裝一裝,提起她的婚嫁之事時,流露出恰到好處的羞赧。有人的丈夫從前與她父親是同僚,甚至遺憾自己兒子已經定親,不然一定會來下聘禮。
崔南栀笑得臉都發僵,衣角在指尖卷了又卷,送走夫人們的時候已經揉成皺巴巴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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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入秋,鄭夫人就已經讓後廚炖梨湯清燥潤肺。
再好喝的梨湯,連續喝了幾日也有點發膩。崔南栀喝了半碗就放下來。
最近長安有女兒的高門都有點兒一驚一乍的,宮中常有內臣出來宣旨或傳口谕,不論是褒是貶,和大多數人是沒關系的。但最近只要有出入,便一窩蜂地要去t打探。
崔南栀聽陳夫人說着長安的趣聞,嘴上應付着,心裏在想昨天聽到街上有人叫賣桂花糕,今天得讓女使出去買點嘗嘗。
門口突然傳來不小動靜,女使急匆匆地跑過來附在陳夫人耳邊說了什麽,陳夫人“噌”一下站起來,廳內數雙眼睛齊刷刷望向她。
“我發髻有沒有歪?把我妝奁最底下那支步搖拿出來插上,口脂也補一補。”陳夫人催促女使幫她整理衣裙,見到在一邊愣愣坐着的崔南栀,趕緊把她也拽起來,仔細端詳一番。
等陳夫人妝點完畢,領着崔南栀迤迤然出去。
傳旨內臣永遠是那副表情,在宣讀聖旨之前都不知道是喜事還是禍事。崔南栀行了禮,擡起頭,與內臣四目相對,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那副畫像是她親自過目驗收的,陛下的眼光總不能這麽差吧?
崔南栀微垂下頭,盯着鵝卵石鋪成的地面。
內臣清了清嗓子,展開絲帛,高聲念出上面的內容。
她聽到陳夫人低低地吸氣聲,內臣的話語一字一句砸在她耳膜上,轟隆隆作響。
“恭喜崔娘子。等冊寶一下來,該稱您為太子妃娘娘。”內臣卷起絲帛,扯動嘴角,終于露出能被看出情緒的表情。
他等着崔南栀上前接旨謝恩,半晌沒個動靜,“崔娘子?”
崔南栀人站在那,魂像是被抽走了,內臣喚她也沒反應。
陳夫人見狀,打圓場道:“哎呀,小姑娘家沒見過事兒,估計是被吓到了。”說着兩三步上前,恭恭敬敬接下聖旨,“勞煩大人跑這一趟了。”她颔首示意女使打賞,塞了個沉甸甸的荷包。
內臣客氣地推拒,又被塞回手裏,拉扯幾次之後抵擋不住鄭家人的熱情,把荷包收入袖中。
崔南栀慢慢回過神,接過聖旨仔仔細細讀一遍,上面明明白白寫着她的名字。
“你們沒認錯人嗎?”崔南栀開口,“長安也不止我一個姓崔的……”
“崔娘子別說笑了,立太子妃這麽大的事,絕不會找錯人的。”
“那有沒有再考慮下……或許別人比我更适合?”
“只是陛下的意思。”內臣的語氣已經開始不耐煩,“崔娘子若是有話要說,就禀給陛下吧。”
陳夫人拉着她的袖子,陪着笑臉送走內臣。
內臣給各家頒旨這麽多次,第一次遇到反應這麽奇怪的。
他帶着小黃門們退出去,剛跨過鄭家的門檻,就聽見身後傳來女使的尖叫聲。
“崔娘子!”
“崔娘子怎麽暈倒了!”
“來人啊!快去請郎中!”
趁着衆人慌亂作一團,陳夫人趕緊把掉在地上的聖旨撿起來,拍拍上面的浮灰。
“快把崔娘子扶回房,把紅糖水都備上。”陳夫人到底是名門出身,人都暈在眼前了還能保持鎮定,有條不紊地指揮女使們做事。
內臣前腳從鄭家出來,後腳就傳遍大半個長安。
太子妃的人選總算是塵埃落定,但匆匆趕去鄭家的郎中讓一切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衆人議論的主角還在榻上躺着,頓感一陣刺痛,崔南栀倒抽口涼氣,耳邊傳來“醒了醒了”“快去告訴夫人”的交頭接耳聲。
她慢慢睜開眼,郎中正在擦拭銀針,她剛剛感受到的刺痛,就來自于這手指長的針。
崔南栀兩眼一翻又要暈過去,陳夫人及時趕到,握住她的手:“好孩子,你剛是怎麽回事,差點吓死我了。”
“小娘子應當是急火攻心才暈過去,我剛施針放血,現在已經沒事了。”郎中說道,“世上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小娘子要放寬心。”
陳夫人安撫道:“你是不是吓着了?我已經着人修書一封送去宣州,過些日子你阿娘就能收到,想來你阿娘也會為你高興。”
崔南栀坐起來喝紅糖水,邊聽着陳夫人念叨。
“你暈過去了估計沒聽到,宮裏先頒旨下來,會有女官教授你,東宮的冊寶要等正式冊封那天才會給。”
“好事多磨,雖然多等了這些日子,但也不算辜負了。将來你可以把你阿娘接來長安住,你和你阿娘都出生在長安,母女團聚豈不是更好。”
陳夫人愛憐地望着眼前小女郎,烏黑長發散落在雪白肩頸間,臉頰少一點血色,剛醒來還有些迷蒙,平添幾分脆弱感。
她看着崔南栀喝下紅糖水,恢複些精神,才離開崔南栀的住所。
祝萦沒走,她一直默默候在邊上。
內臣傳旨時她不在,但聽女使說了當時的情形,完全能理解崔南栀為什麽不想嫁太子。
他縱容手下人鬧事、苛待臣子,可見不是什麽好人。
但聖旨已下,現在長安權貴們都知道太子妃的人選,難道還有轉圜餘地嗎?
“暫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祝萦柔聲道,“若是他們以姿色挑選,表妹肯定是佼佼者,會當選也不奇怪。不過皇後的人選都能換,何況是太子妃呢。”
哪裏不奇怪,如果他們是看畫像選人,那才更奇怪。
崔南栀更郁悶,她還不能告訴祝萦畫像的事,想破了頭也想不明白,他們是怎麽在一堆畫像裏挑中她的。
是看中畫上平平無奇的容貌,還是阿耶過世後徒有其表的虛銜?該不會是有見不得人的癖好。不愛花容月貌的女郎,唯獨偏好貌若無鹽?
崔南栀被亂七八糟的猜想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她有個很好的優點——想得開,凡事不要鑽牛角尖,就像祝萦說得“走一步看一步”。封太子妃的流程很長,她早晚能想到辦法。
可惜的是崔娘子接旨時當場暈倒的事已經傳了出去,郎中進出鄭家,多少雙眼睛看着呢。
外人以為她是太高興了才暈過去,甚至禁內也是這麽想的,甚至送了些補品來。
不知道該說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這個版本聽起來好像不太丢人,總不能真讓人知道她是氣暈過去的。
眼看禁足期限要熬到頭了,太子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最後一日,還得去見一見他未來的太子妃。
他對那位容貌平平的太子妃毫無興趣,連打聽都懶得打聽。
崔南栀等了兩炷香的工夫,太子連個影子都沒出現,也沒派小黃門告知原因。
女官們目目相觑,心想該如何告訴崔娘子太子不會來了,可第一次見面都不願來,崔娘子能接受現實嗎?
眼神傳來遞去,最終還是有位叫“水芝”的女官大着膽子站出來,喚了聲“崔娘子”。
名門淑女們的教養再好,被晾了這麽久任是誰都會有脾氣,這氣不能對着陛下撒也不能對着太子撒,通常來說就得有幾個倒黴的宮人當出氣筒。
“崔娘子——”
女郎像是如夢初醒,轉過身來,沒等水芝開口,她先問道:“太子不來了嗎?”
水芝躊躇再三,點了點頭:“太子事務絆身,今日怕是來不了了。”
“他是來不了,還是不想來?”崔南栀問得直白,壓根沒想給他留面子。
水芝噎住,差點就把“不想來”說出口,用力掐了一把手心才忍住。
女官的沉默說明了一切,崔南栀冷哼一聲。
“只是見個面都不肯來,不會是被我的畫像吓到了吧?”崔南栀說道,“以貌取人,以偏概全。太子不會就這點膽量吧,連一個女郎都不如。膽色都花在教手下人橫行霸道上了。他要是不想成婚,大可自己去提退婚,何必躲起來當縮頭烏龜。”
水芝發覺自己好像看輕了這位太子妃。不論是吵鬧着要見太子,還是含淚忍氣吞聲,她們都有應對的法子。不過眼前這位崔娘子滿不在乎的模樣,處于她意料之外。
等了那麽久,崔南栀也不是一無所獲。
殿內燃着的熏香很好聞,崔南栀仔細分辨。正好是木樨花開的時節,像是用曬幹的木樨花烘烤散發出的淡淡香味,褪去濕潤的土腥氣,只留幹爽的芬芳。
聽聞崔南栀已經離開,太子正品着新送來的葡萄,随口問道:“晾她那麽久肯定氣壞了吧,她有沒有說什麽?”
內侍咽了口水,太子踢了他一腳:“說啊。”
內侍硬着頭皮把崔南栀的話複述一遍,太子停下剝葡萄的手,不可置信地反問:“她真是這麽說的?”
一個從宣州來的女郎,竟然敢這麽評價他,不過是仗着崔尚書有救駕之功,陛下絕不會與她計較罷了。
但太子不能忍受被女人爬到頭上,回味一番崔南栀的話,發覺了其中的盲點:“什麽手底下人橫行霸道,她怎麽知道的?”
屬官唯唯諾諾道:“殿下,臣今日才知道,那天陛下微服時幫兩位女郎解困,其中一位就是……崔娘子……”
太子眼前一黑,嘴裏的葡萄頓時沒了滋味:“什麽?!”
“不過陛下當時似乎也不知道崔娘子的身份,應當只是當作普通民女。”一句話又把太子的心按回肚子裏了。
“那以後見了面怎麽辦?”
“陛下日理萬機,怎會t記得一個小女郎的長相。而且咱們的人說,那日也是常少監出來處理的,估摸着陛下沒見到人。”屬官出馊主意,“您知道的,陛下最不喜與女郎扯上關系,常少監管得住嘴,咱們也只當毫不知情。”
太子點點頭,接受他的說法。
“但是臣有疑問,崔娘子本人與畫像長得……不大相符。”
“更醜?”太子問。
“不是。”屬官斟酌了下用詞,“比畫像好看。”
“會不會是冒名頂替?”
太子趕緊讓人把畫像找出來,讓屬官仔細辨認。
屬官得出結論:“五官還是那個五官,但改了許多。”
他一一指出,越聽太子的臉越黑——她不但當着宮人的面諷刺他,原來還早就嫌棄他。
“崔娘子人呢?”太子擦幹淨手要去找人當面對峙。
“這個時間已經出宮門了吧。”屬官道。
其實屬官還藏了半截子話沒說,崔娘子豈止是比畫像好看,豐潤秾麗。他第一眼看到都呆住了,就是太子殿下今天遭遇的打擊太多,還是不知道為好。
崔南栀坐在車裏,氣呼呼地咬下一口蒸餅。
她十七年的修養讓她忍住沒在宮裏罵出一句“王八蛋”。
說不失望肯定是假的,崔南栀一早就被叫起來更衣梳妝,她不情願,但也是認認真真對待的。結果呢,對方壓根沒把她放在心上。
原本崔南栀想好了,如果太子也是被逼迫的,不想與她成婚,那就商量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麽辦法體面地退婚。
想想也是,太子再不滿意也不影響他三妻四妾,覺得正妻無趣那就再找幾個紅粉知己,這世道就是對男人更寬容。要是太子妃敢多招幾個入幕之賓,言官們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等馬車遠離宮門,外面已經是人流湧動的大街,崔南栀咽下最後一口蒸餅,忿忿道:“他不想見我,我還不稀罕當太子妃呢。”
自家小娘子被冷落,芳丹也很不平:“太子着實做得不妥。”
所以說慈恩寺的菩薩可能沒那麽靈,沒回應她的祈願。
也可能是她心不夠誠,被塞了個與之相反的人選。
“要不我們收拾包袱回宣州算了。”話一說完,崔南栀自己也意識到不妥,改口道,“算了,他也不可能一直躲着我,下次見到我非得當面問問他幹嘛躲着我。”
太子與未來太子妃不太愉快的相處,已經被人呈禀到天子書案上。
天子只是簡單翻閱便略過了,從他的視角來看,就是兩個小輩的口舌之争,實在是沒什麽摻和的必要。天家的婚事都不是自己做主的,娶誰嫁誰,都有政治上的考量。
換句話說,太子連這種事都處理不好,将來接手國事豈不是更焦頭爛額。崔娘子說幾句大實話他就急了,以後還有臣子倚老賣老能指着皇帝鼻子罵,難道他也要一個個計較過去。
不知道怎麽,他眼前浮現出慈恩寺那位小女郎的身影。
常進寶換茶水時無意間瞥了眼天子,驚得險些讓茶水漫出去。
天子甚少會在批閱文書奏折時候走神,而他手上正拿着的那本,正是回禀崔娘子與太子的。
難道是看到未婚小夫妻的相處,覺得吵吵鬧鬧別有一番趣味,陛下心動了?
“啪”一下,天子合上冊子,放到邊上。
常進寶回過神,把涼掉的茶水端走,心想還是太後給得壓力太大,都讓他産生錯覺了。
“太子的禁足令解了吧。”天子道,“讓他好好反思,下周宜春郡主出降,他該有分寸。”
常進寶應下,宜春郡主生母是昌樂公主,儀王的姐妹,郡主算下來也是太子的堂妹,太子不與儀王府的人來往是避嫌,但一起長大的小堂妹出降于情于理都該去送一送。
“昌樂公主派人來問,陛下會不會來。”
天子沉吟片刻,給了個肯定的答複,随即又道:“讓賓客們知道會人心惶惶,我私底下去送份禮,明面上還是以宮裏的名義給宜春郡主添妝。”
常進寶一一答應。
随後,那封冊子就像被遺忘了一般,淹沒在天子批閱過的奏折裏,再沒有被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