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寄寂翻然去(下)

參加完喜宴,阿凝最大的收獲就是白撿了一個娃娃親。

不止口頭約定,阿香興致足,直接白紙黑字一式兩份讓阿凝帶回去了。板上釘釘。

唐侯爺用臉貼着阿凝尚未隆起的小腹,問她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她想也不想,“女孩。”

聽說女兒專治爹。這麽個滿肚子鬼主意的爹,要是再搭一個混小子,豈不日日雞犬不寧。

唐侯爺眼含笑意,“喜歡也沒用,我聽出來了,這是個小子。”

阿凝瞪他一眼:“你不依我,我不生了。”

沒有女兒治,她就自己治,結果都一樣,反正她閑着也是閑着,正好找點事做。

“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麽?”唐侯爺将人擁入懷中,貼在耳邊低語:“若是日後我…有了兒子,我定能讓他護你周全。”

阿凝不買賬,“他日你走了,我都已經脫了奴籍,就卷了銀子跑,要多享福有多享福,哪用得着小輩護?”

唐侯爺笑顫了聲,“那可說好了。”半晌,沉寂下來,“我在奈何橋等你,若是知你沒享福,下輩子可就再也不信你。”

阿凝推開他,兀自睡覺。

閉上眼睛想一想,兒子也挺好。阿香命苦,若是日後生個女兒,讓兒子去護她女兒一世周全,也是圓滿。

唐侯爺是狗皮膏藥投胎,非要湊過去,從背後抱着她睡,害她再不能多想,沒一會就入了夢。

十月期滿,唐侯爺忙裏忙外,阿凝一聲都沒吭,唐侯爺自己倒像是丢了半條命的樣子,最後抱出去一個六斤八兩的胖小子,看都沒多看一眼,就又回屋看他的唐夫人了。

阿凝說了好多遍自己也讀過醫書,懂的,真的沒事,唐侯爺還是不信,非說流了好多的血怎麽可能沒事。

直到整個盛安的郎中産婆都來看過都說了無礙,他心裏的大石才算落了地。原來婦人生産,都會流這樣多的血。

他握着阿凝的手,滿心後悔。

早知道這麽遭罪,他當時說什麽也不會放縱自己來禍害阿凝了。又心有餘悸,幸好阿凝沒事,否則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阿凝坐月子怕奶娘帶不好孩子,唐侯爺就親自帶孩子,天亮了去抱着,天黑了去哄着,生怕孩子有什麽不妥,害阿凝坐不好月子。

短短一個月,阿凝胖了八斤,唐侯爺瘦了八斤。

阿凝是又心疼又好笑,最後決定放寬心:兒孫自有兒孫福,聽天由命吧。

她讓唐侯爺給孩子取名字,唐侯爺早想好了,就叫唐富貴。孩子生下來就是大富大貴的命格,大富大貴,以後讓阿凝過上好日子。

阿凝好歹也是藥香門第出來的,開解了自己三天都沒接受大繁極簡這個說辭,最後,強行按着唐侯爺重新定了名。

唐岫遠。山巒重岫,林林央央,千萬裏綿綿不絕。這樣,阿凝走不了千萬裏,就一直能被庇護。

當時阿凝就覺得,這樣的庇護恐怕輪不到她頭上。她也不需要,還是給兒媳更妥當。

後來,更映證了她當日的想法。

四年後,阿香生下了個小丫頭,娃娃親這下是真的板上釘釘了。阿凝趕去賀喜。

沈家哪有絲毫的喜意。

就連阿香自己,都不喜歡這個苦命的女兒。

阿香坦然:“阿凝,侯爺不愛我,我知道。可他對我很好,從沒苛責過我。我知道,他盡力了。”

阿凝問她,沈侯爺是不是想要兒子多些。

阿香卻搖了搖頭。

跟兒女無關。只是,他連生子的女子都不愛,如何能愛那個生下的孩子。

可搖完了頭,阿香又不甘,“阿凝,你說若我生的真的是兒子,他可會因此,在心中多一分我的位置?”

阿凝避而不答,端着藥喂她喝下。

看着她喝完,阿凝道:“叫她月透吧。我兒以山巒,她為高月,或來或去,最終都有歸宿。”

或許女兒能替阿香活的通透,不必再受貪癡之苦。

那日,阿香的淚水順着臉頰滾落,她說自己是個很壞很壞的人,突然就讓阿凝想起了很多。

同一批進宮的官奴裏,最一開始,她是最聽話的那個。而阿香,是最不聽話的那個。

姑姑給新人下馬威,唯一略過了阿凝。因為姑姑覺得阿凝太過逆來順受,在宮裏,太沒有主意,并不是好事。

而阿香,就是那個被反反複複挑錯訓責的。

姑姑一直打她,她就死咬着牙跪在鵝卵石地上,腰板筆直,打死不承認自己錯了。

即便家中一朝淪落,她白香如這個曾經堂堂一品內閣中書令之女就算是跪了,也不會折腰。

那日阿凝幹活晚了,沒能吃上飯,回屋路過那片鵝卵石道,于心不忍,好心叮囑一句:“莫吃眼前虧。”

誰承想,阿香被折磨成青灰臉色下,居然還能擠出笑意,從懷裏摸出一塊栀子花糖糕。

“我看就你沒吃飯,這個,你拿去墊肚子吧。”說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明明話音氣若游絲,還非要做出一副有底氣的樣子,“不夠再找我,我還有很多!”

後來,可想而知,阿香因為太過不服管而沒有人願意同她親近。阿凝因為太過優異,也同樣沒有人願意同她親近。

最後就變成了阿香替阿凝挨罰挨罵,阿凝替阿香幹活醫傷。

宮裏消香損玉的日子,也開始因為有人慰藉,而變得溫暖起來。

或許正因如此,這麽多年的摧殘,始終沒能讓阿香被宮裏的駭人手段折斷筋骨。

誰又能知道,究竟什麽才是對,什麽才是錯呢。

誰又能知道,阿香挨罰,究竟是錯了,還是沒錯呢?

她拭去阿香的淚痕,說了前半句:“你怎麽會壞呢?”

咽下了後半句——只是太癡太傻罷了。

有的人,即便是奴,也是永遠做不了奴的。阿凝想了想,如果非要找一個合适的詞…

莫過于傲奴吧。

實則,她又何嘗不是這樣?

這樣的世道,誰又不是個奴呢?而她和阿香能做的,只是磨不掉心中最後那分傲骨罷了。

那是阿凝一生中,最後一次見阿香。

阿香不願被親近之人看見自己的落魄,阿凝也懂,對于阿香來說,身為奴隸不是落魄,心無所依,才是真的落魄。

她願意為阿香保留最後的體面,可心裏還是恹恹,拉着唐侯爺問,男人會不會日久生情。

唐侯爺肯定道:“會的。”不過還有轉折:“我不會。老沈也不會。”

阿凝更低落,“不會…那會怎樣?”

唐侯爺舍不得她這幅樣子,糾結再三措辭,道:“放心吧,如果沒有真的心悅,她永遠會是沈夫人。老沈不會虧待她的。”

實則,阿凝聽完更傷感了。

阿香的運氣差是這麽多年有目共睹的。而且虧待這個詞,等同于憐憫,那是她們最不需要的東西。

她仿佛同阿香一起糾結一個虛無缥缈的未來,即希望沈侯爺能快樂,找到一個真正心悅的可人,又希望這個人永遠也不會出現。

可偏偏,這個人在還是出現了。

那是在阿凝和唐侯爺一家離開盛安搬到唐侯爺的滄州老家以後。

搬去滄州是一件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情。

她能感覺到,唐侯爺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幹脆就帶着唐岫遠一起搬到滄州,一來,讓唐侯爺歸家,二來,滄州清淨,她不願意讓自己兒子被侯門風氣染壞了。

古有昔孟母擇鄰處,今日她帶兒子防微杜漸,也是理所應當。

唐侯爺天天帶着兒子去各種馬場武場鍛煉身子,她就在家親手準備飯菜,等着爺倆回來給她說今日的趣事。

就是那樣一個平凡普通的日子,唐侯爺照例帶唐岫遠去武場練習,阿凝在家,收到了一封信。

“阿凝,見字如晤”是阿香的字跡。

那個給阿凝所有灰暗日子帶來光的姑娘,寄來了此生最後一封筆記,一封遺書。

沈侯爺找到了那個一生摯愛,阿香在那一刻,便選擇了自盡。

她最終沒有狠下心去做自己深愛的侯爺那個包袱。選擇離開人世,去找阿爹阿娘盡孝了。

阿凝竟有一絲釋然,如果世上只有一個人能理解阿香的感受,那就只能是阿凝了。

沈侯爺找到了摯愛,阿香離開的時候,該是含笑的。

她知道,阿香愛沈侯爺,愛到将沈侯爺的悲喜淩駕于自己的悲喜之上。

這的确是很多人眼中的愚蠢,可是總會有人,這樣飛蛾撲火的活成了自己。

這一場永恒的離別,阿凝沒有掉眼淚,只是那天晚上,唐侯爺抱着她,她抱着唐岫遠,說了很多的話。

她給唐岫遠說,他有一個娃娃親,嬌憨可人,只是性子有些倔。

小唐岫遠聽的似懂非懂,唐侯爺靜靜聽着,知道夫人是将那個素未謀面的小女孩代成了阿香的模樣。

那個化作飛蛾,始終在活着自己的女子。

那個曾經波濤洶湧過,到死時仍如來時的女子。

正如海浪,一浪去,下一浪至。

一浪一浪,前一浪已化作記憶被埋入沙土之中,之後,就該是後浪的故事了。